古人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他們認為字是有靈性的東西,倉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用白話說就是驚天地泣鬼神了。自從有了文字,人類文化的保存和繁衍就有了保障,所以但凡有字的紙,你都不能玷污它,做到極致的,哪怕廢紙都要一一撿拾起來,洗凈曬干,入爐焚化,此為敬天。
我最早知道這個是在兒時看《四世同堂》的時候。錢默吟先生“穿著一件舊棉道袍,短撅撅的只達到膝部。手中,他提著一個大粗布口袋,上面寫著很大很黑的‘敬惜字紙’”。那時候錢先生隱居在寺廟里抗戰(zhàn),用“敬惜字紙”當接頭暗號。賈平凹曾經(jīng)說,老年間,西安寺廟庵觀道院都設(shè)有鐵爐,每日又派出當值的和尚道人,持釘竿,挑竹筐,走街串巷收撿字紙,攜回投爐焚化。老舍寫的舊日北平,習(xí)俗當類此。寺廟是敬神的圣地,敬神是連著“敬惜字紙”的。
在“敬惜字紙”對面,水火不相容的,是“焚書坑儒”。“字”造就了“儒”,“儒”寫了“書”,帝王看了不順眼,就要找各種借口焚毀它們。后來越來越多的“儒”變成“士”,也就有了越來越多的文字冤獄。當墨寫的歷史被涂抹掉,怵目驚心的是血寫的碑銘。
“士”到了現(xiàn)代,有的繼續(xù)做帝王師,更多的用寫作或者教書的方式發(fā)出他們的聲音,只要出于自愿,各自都是不錯的選擇。但是,前些天上網(wǎng),一則驚悚的新聞毫無預(yù)兆地躍入我的眼簾:“世界閱讀日”前,華南理工大學(xué)學(xué)術(shù)交流中心門口,二十多名教授燒了560本書!“最先燒掉的,據(jù)說是郭敬明的《夢里花落知多少》,理由是抄襲,而且是經(jīng)過法院裁定的抄襲;繼而被燒的有《羊皮卷》,理由是盜版;其外被燒的還有《誰動了我的奶酪》、《貨幣戰(zhàn)爭》等一些曾暢銷一時的書,則可能被歸之為‘誤導(dǎo)書’。”是的,這些書被當作黃賭毒付之一炬了。透過新聞蒼白的文字,我看到文字的冤魂隨著煙塵悠悠上升,久久不肯散去;耳邊響起流沙河在“文革”時候被迫焚書時寫下的詩句:“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進火爐,永別了,契訶夫。/夾鼻眼鏡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飛煙滅光明盡,永別了,契訶夫!”
我相信這些被燒掉的書也許無法和契訶夫的名著相提并論,我也認可這些書里或許也有我看不上眼的,甚至是真正屬于“黃賭毒”的“壞書”,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教授們以捍衛(wèi)正義的名義做出此等違拗天理之事。古代的皇帝可以為了捍衛(wèi)他的統(tǒng)治燒書,侵華的日軍可以為了阻止中國的文明進程燒書,但是唯獨讀書人自己不可以燒書,除非是被迫的。
然而參加這個打著“倡議心靈富豪,拒絕心靈垃圾”旗號的燒書活動的教授們顯然不是被迫的。這是有策劃的,心下有自己的小九九的,甚至還是有商業(yè)目的的。我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他們興致勃勃地?zé)诉@么多書,回去后不但集體美餐了一頓,而且很有可能,還會分到了一個不小的紅包。
教授燒書,看起來是個孤立事件,其實是一種很特殊的選擇——選擇以暴力方式對待文化批評,即不用“批判的武器”,而改用“武器的批判”。這樣的選擇,由教授自己出面來做,會不會成為文明走向的拐點?經(jīng)歷過那么多世事的國人,恐怕不能不作如此想呵。
明人《二刻拍案驚奇》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宋時,王沂公之父一生愛惜字紙,妻臨產(chǎn)時,夢見孔圣人對她說:“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后生兒王曾,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這是極言敬惜字紙的功德。在那些燒書的教授看來,載了這個迷信故事的書,一定也是“心靈垃圾”之一,也是要燒之而后快的吧?
(原標題:“敬惜字紙”與教授燒書)作者: 孫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