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士子,普遍受到孔孟老莊思想的熏陶。儒生們無不把“道”作為指導思想,作為立身行事的精神依據。因此,分析士子標榜的“道”的獨特內涵及其在實踐中的運用,是了解和把握每個士子的思想、人格、個性、價值取向、審美情趣的主要途徑或必由之路。當然,在社會生活中,每個人對“勢”與“道”的追求有不同的偏重,例如被歐陽修斥責的五代人物馮道,厚顏無恥,歷仕四個朝代,還自稱“長樂老”,顯然是選擇了“勢”(位、權、利);韓愈、歐陽修則選擇了“道”(道德、學養)。
韓愈、歐陽修同是儒者,同是護“道”排佛旗手,但兩人對“道”的理解和闡釋,有很大的不同。韓愈為挽救由盛轉衰的唐王室而推尊堯舜傳至孔孟的“道統”,強調君臣父子的統治秩序,“民不出粟米絲麻、作器皿、通財貨以事其上,則誅”(《原道》),而對改善百姓處境較少關注。歐陽修面對北宋積貧積弱、危機迫近的社會現實,在較多地了解下民疾苦、政治腐敗、官吏“貪冒成俗”、儒者(包括韓門后學)空談性理,“務高言而鮮事實”的狀況以后,他對作為儒家核心的“道”做了世俗化、實際化的解釋。他在《與張秀才第二書》中指出:《尚書》所講的堯舜禹之“道”,不過是“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孟子所反復提倡的“道”,“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謂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其事(樹桑麻,畜雞豚等)乃世人之易知而近者,蓋切于事實而已”。另外,他又強調指出“堯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這種“切于事實”、“本于人情”的闡說,使“道”切近了萬戶千家安居樂業、養生送死的日常生活,也貼近了普通人希望減少苦難的思想感情。韓、歐論“道”,一個多向上看,一個多向下看。這不但形成了他們的個性、心態的差異(如韓愈追求勢位的心情比歐陽修迫切),而且造成了他們對政治改革態度的不同,韓愈反對或者說不贊成永貞革新,而歐陽修則大力支持、推動慶歷新政。可見對“道”的解釋體現出人的價值取向,引導和規范著人的心理和行動。
明道二年(1033),歐陽修27歲,得到了對“道”的世俗性、實踐性的理解,寫成了《與張秀才第二書》。這是他接受“以廉為吏、以學立身”的家訓傳統,接受由母親傳達的“廉而好施”、仁厚恤民(力求救人于死)的父教之后綻放的精神花朵,也是他觀察思考社會現實后得到的思想結晶。這奠定了他政治觀、人生觀、學術觀、文學觀的基石,也完成了他人生旅程的第一階段——讀書應考和從政準備時期。此后他正式開始從政生涯,一以貫之地實踐具有自我理解的獨特內涵的“道”。他怎樣實踐呢?《與張秀才第二書》中有答案:“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立德),施之于事(立功),而又見于文章而發之(立言),以信后世。”這里講得很清楚:“道”是指導思想,也是崇高的追求目標,“明道”(理論闡釋)和“為道”(實踐行動)是他的終身職志,是他為人、為政、為學、為文的樞紐和關鍵所在。
曾鞏在《祭歐陽少師文》中說:“公在廟堂,尊明道術。清凈簡易,仁民愛物。斂不煩苛,令無迫猝。”曾鞏對歐陽修一生為政情況,做了極好的概括,就在于抓住了“尊明道術”這一關鍵。后世的人往往只矚目歐陽修的文學成就,可歐自己卻“不言文章,而喜談吏事”:“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及物”就是把“仁民愛物”的“道”落實在政事施為上。他揭露時弊,抨擊吏治,反對聚斂,要求抑制兼并,整頓因循茍且的政風和官風,在朝廷促成慶歷新政,在地方實行寬簡之治。不論身處通都大邑或僻遠小區、邊塞要隘,都是滿懷憂患意識,洞察世情民隱。在官府,他總是憂慮賦役無度,奢靡無節;在底層,關注民生疾苦,萬民怨謗,為改善腐敗吏治,紓解黎民困厄而勞心焦思,為緩和內憂外患不斷提出救弊補闕的建議。由此,他成為諫官型的政治理論家、“沉潛剛克”的政治改革家以及體恤百姓、實行寬簡之政的好官和清官。滁、揚二州百姓為他立生祠,南京(今河南商丘)士民譽他為“照天蠟燭”,是他在地方官任上施政“為道”的最好鑒定。他的政治風范突出地表現在“諫諍”和“穩健”兩點上。歐陽修真正涉足政治是從寫《上范司諫書》與范仲淹建立戰友關系正式開始的。他認為諫官品級雖低,卻擔負著“與天子爭是非”的職責。他勉勵范仲淹做好諫官;斥責高若訥坐失諫責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事”,招來第一次貶謫。慶歷三年(1043)被召入諫院,他仰慕陳子昂、杜甫的榜樣,殫精竭慮,日夕撰奏諫稿,力陳冗官冗祿的弊害,揭示內憂外患的危機,推動了慶歷新政的開展。僅一年時間,他上的諫章就近百篇。他的諫諍活動,不僅是“在慶歷初,職司帝聰”(指任諫官)時如此,可說終其身無不如此;不論是否在諫官之位,始終盡諫諍之責,大量的諫章和奏議就是記錄他一生政治活動的載體。不論在朝廷還是在地方任職,不論在銓部、翰院,在樞府、相府,還是在奉使河東、河北期間,直到晚年貶青州時,都筆不停揮,把自己廣泛觀察、敏銳發現、深刻思慮過的政治見解和施為主張都及時反映出來,內容涉及內政、外交、軍情、人事、財經、水防、民政等方方面面,力盡“下民疾苦,臣職當言”之責。他有些建言被采納后,起到了救民水火、進賢退奸,乃至挽救了不少生命的作用。他曾經參與慶歷新政,后來又被御賜“推恩協謀同德佐理功臣”稱號,是參加規劃王朝的宏猷遠謨的大人物,為什么他始終傾情關注社會旮旯里的瑣碎細事,不斷寫諫稿來拾遺補闕,在禍患初現端倪或奸宄已經暴露之后做些世俗所謂堵漏洞、擦屁股的事情呢?——只因為他所理解的“道”是“切于事實”、“本于人情”的。
歐陽修一貫主張改革圖新,但他又不贊成行事過急過猛,他是一位穩健型的政治改革家。他不能像王安石那樣提出一整套富國強兵的理論,制定一系列改革的政策,并以鐵腕向全國普遍推行,但歐陽修卻總會憐念民生,不忍看見社會血淚。當熙寧變法激烈推行的時候,他對某些虐民的舉措持保留態度。如各地強行抑配青苗錢,舊債未償,新的貸錢(利息偏高)又行俵散,使百姓無暇喘息時,歐陽修一面上奏章反映實際情況,一面自作主張停施青苗法。歐陽修主張改革弊政,反復受挫后,于45歲左右,即從政前期快結束時,他總結反思了慶歷新政的教訓,深感守舊勢力盤根錯節,改革隨時隨處都會受阻受挫,自身也受到打擊報復,由是,思想漸趨穩健,強調“猛寬相濟”,確立了“剛以養志,柔以處事”的人生態度。【原標題:剛以養志,柔以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