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香玉一家四代都有人從事豫劇藝術,可稱得上典型的豫劇世家。如果我們要追溯豫劇作為一門藝術的流變,以及由此產生的時代命運的變遷,那么,它就是最好的一個樣本。從中,我們能發現豫劇的尊嚴和魂魄。
豫劇大師常香玉已經駕鶴西去8年。但河南梨園界感覺奇怪的是,這位大師似乎還一直活著,那慈祥并略顯鄉土的音容相貌還在人們眼前閃現。
這主要是因為,常派藝術的繼承后繼有人,她和她的弟子所演唱的經典劇目,還在到處傳唱。
在河南,有許多豫劇世家,但像常氏家族那樣將豫劇藝術傳承了四代,且桃李滿天下、擁躉無數,恐怕還真的并不多見。
豫劇藝術,在這個華麗家族中源遠流長。如果我們真的要追溯豫劇作為一門藝術的流變,以及由此產生的時代命運的變遷,那么,這個世家,就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它起碼告訴我們,豫劇無論是作為一門藝術還是一項產業,有它自身的尊嚴。
豫劇“第一家庭”
任萌,現在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就讀民族音樂學的博士生。作為土生土長的鄭州人,他近來將研究領域鎖定最具中國特色的戲曲、紅歌等藝術領域。在家期間,他無可救藥地迷上了豫劇,而他沒有忽略的,是對常香玉這個豫劇世家的追訪。
大師常香玉早已經不在了,那么他就來尋訪她的女兒常小玉。他要弄明白的,是豫劇的源流,是常派如何將豫劇藝術集大成,是豫劇如何成為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而這些,僅靠去閱讀書籍,遠遠不夠。
7月23日,他和我——一個記者,共同坐在了常小玉的面前。這個從小跟著常香玉學戲的前豫劇花旦、最正統的常派藝術繼承人,現在已經67歲,早從河南省豫劇一團退休。她看起來依然身手矯健,交談中她興奮地隨手比劃幾下,仿佛仍是戲中人。她看起來像極了她的母親常香玉。
她太忙,忙著教學生,忙著隨河南電視臺《梨園春》到處巡演,忙著出國推廣豫劇。但是,所有的“忙”中,她一直堅持做一件事:整理常派唱腔和表演藝術,培養“好苗子”實現傳承。
“2007年我從美國回來后,電視不看了,努力靜下來恢復練習,彌補過去表演中的薄弱環節,把母親留下來的常派藝術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如果她在天有靈,我會對她說,我盡力了。”
三年中,常小玉精心排演了常派劇目《花木蘭》《拷紅》《五世請纓》《杜十娘》《桃花庵》《破洪州》等劇目中的20多個經典唱段,推出了一系列常派DVD專輯。她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將母親所有的劇目都重新搬上舞臺。
交談中,她提起了她的姥爺、她的兄弟姐妹以及與常家有緣的下一輩陳百玲(原名“小香玉”)。常香玉育有三女一男,常小玉和陳小香(隨父姓)排名老大、老二,她們繼承了常香玉的衣缽,一直沒有離開梨園,只不過,陳小香主要在戲校從事豫劇教學工作,為人相對低調一些。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們最小的妹妹常如玉,以及曾經“不是一家親,勝似一家親”的小一輩豫劇演員陳百玲。前者漂亮、活潑,從小不愿跟著母親學戲,30多歲跑到美國,長時間隔空與母親打冷戰;后來母親老了,她聽說常派豫劇后繼乏人,就又回來跟母親學戲,并推廣戲劇藝術,感動得常香玉老淚縱橫。而后者,系常香玉的丈夫與前妻所生,年幼時則是師從常香玉,被認作孫女,由原來的陳百玲改名為小香玉,獲得真傳,后因主演《白蛇傳》《五女拜壽》等一系列優秀劇目,聲名鵲起;及至1994年,她只身一人到山西創辦藝校,開始考慮轉型,不再將主要精力用于研究、推廣豫劇藝術。這個時候,一生奉行“戲比天大”理念的常香玉,在醫院中委托律師發表聲明,從她身上收回“小香玉”藝名。
這里面或許有著諸多是非恩怨。但值得關注的是,它們都是圍繞著一個“戲”字展開。俗話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常香玉和他的豫劇世家,何嘗不是為人們演出了一場如泣如訴、瑰麗奇絕的人生大戲?
誰解其中味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舞臺上光鮮的背后,是巨大的付出。
常香玉的父親張茂堂(又名張福山),是唱花旦的老藝人,常年隨著班社在鞏義的鄉村中到處轉悠,風餐露宿,日子過得清苦。后來因為嗓子受傷,就在戲班里做一些打雜的事情。這樣的家境自然十分貧寒,常香玉三個姑姑都是童養媳,大姑、二姑甚至被人打死。為了躲過當童養媳的命運,常香玉只能隨著父親學戲。當時父親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寧可讓你跟我學戲被我打死,也不能讓別人把你給打死。”
學戲是被鄉親們瞧不起的。因此,父親賣了家里的土窯,帶著一家老少前往密縣(今新密市),拜翟燕身、周海水為師,學豫西調。學戲的過程充滿艱辛,20歲以前,常香玉挨父親的打罵,幾近家常便飯。比如因為她記錯詞,父親就常用手摳她的嘴。最嚴重的一次是她偷懶,暴怒之下的父親對她拳腳相加,讓周圍的老鄉誤以為他是個人販子。
她原名張妙玲。有一年,父親帶她回老家,村里張姓的人認為,宗族出了女戲子是個恥辱。氣憤之下,父親便給女兒改名叫常香玉。沒想到這一改就改對了。9歲,她在開封演一出戲,扮演馬童,一出場就在一張小桌子上連翻幾十個跟頭,爆得滿堂彩,一下子躥紅。
但戲子的社會地位畢竟低下。一次,有個三青幫頭子娶小老婆,要常香玉去唱堂會。常香玉在現場唱了一出悲劇《孔雀東南飛》,這個青幫頭子大怒,號令手下打她,常香玉跳到桌子上,把手里的兩枚金戒指吞到肚子里自殺,后被人搶救過來。
只有等到解放,常香玉才和其他藝人一樣,成為“國家的人”,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不再被稱為“草臺班子”。特別是捐獻“香玉劇社號”戰斗機,被譽為“愛國藝人”,連續被選為第一、二、三、五屆全國人大代表。
她的4個子女,相繼出生在和平年代前后。受常香玉和他的愛人陳憲章的影響,老大常小玉和老二陳小香,都走上了豫劇表演和豫劇教育之路。讓常小玉終生難忘的是,母親把“舊社會”那套管教學徒的手段也用在了她的身上:罰站、挨打,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吊嗓子,隨時隨地地言傳身教,連吃飯都被要求琢磨戲文……后來年長當主演了,因為唱錯一個字,還被常香玉狠狠打了一頓,父親在一旁看著不忍,就說:“孩子大了,你不能這樣打,時代不同了”,常香玉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說:“我是恨鐵不成鋼。”
因為是在新時代演戲,常小玉和陳小香都進了事業性質的劇團和戲校,生活、工作相對穩定。前者主演的“常派”名劇《花木蘭》《紅娘》《破洪州》《朝陽溝》《李雙雙》等,頗有其母神韻;后者作為常香玉在戲校的助教,教書育人,傳播常派豫劇藝術,多年樂此不疲。
但變故也有發生。1985年,河南省豫劇界搞人事改革,年屆不惑的常小玉被調往河南省藝術輔導站,開始坐上“冷板凳”。 1986年,受海外美籍華人的邀請,她和妹妹陳小香赴美國進行為期兩年的文化藝術交流訪問,向印第安納、密西根、賓西法尼亞等州立大學介紹豫劇的演唱知識及戲曲表演理論,期間她登上美國芝加哥的舞臺,成為豫劇常派登上國際舞臺的第一人。其后一晃就是10余年,及至母親常香玉不在人世,常小玉姐妹為完成母親的遺愿,開始重登舞臺,系統整理常派豫劇藝術。
此時的她們,都已退休。大量的民間戲團組織,為她們提供了另外一個“發揮余熱”的平臺。
總體而言,此時的梨園界,體制內和體制外,都讓藝人們各安其所,各謀前途。常香玉的一些弟子,脫離體制外出辦劇團的大有人在;常香玉的孫女陳百玲,遠赴山西成立民營性質的藝校,雖然后來因為辦學方向和常香玉發生爭執,但也僅限于藝術之爭,她的發展,總體上一帆風順。
“常派藝術”的傳承
實際上,若論及藝術,陳百玲和常氏家族的根本分歧點在于,隨著這個時代審美的多元化,常派豫劇是要革新改進還是要相對忠實地保留下去。比如陳百玲曾說:“很多東西需要變化,我們不能永遠表演《花木蘭》和《白蛇傳》”,而常小玉等人則主張,常派藝術是集大成的流派,在創新之前,“首先要把常派藝術的精華傳承下去”。
藝術有其自身規律,此一公案,難斷是非。因為即使是常香玉本人,人們最佩服她的不僅是人品和藝德,還有她對豫劇的繼承、發展采取兼容并蓄、海納百川的不保守態度,“鼓勵學生們在唱腔上加以改進”。
傳承與創新,何其難哉!何其惑哉!
常香玉的孫子輩,由于受“文革”的影響,幾乎沒有人再去學戲。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機會多多,誘惑多多,讓常小玉等人困惑的是,由于實行新式教育,現在在戲校就讀的許多孩子打不得、罵不得,瘋玩,打電子游戲,潛心吃苦學戲的越來越少了,對藝術的敬畏心更是缺乏。“豫劇二三十年之后的命運,我不敢預測,但京劇是有先例的,各個流派后繼有人,且都是原汁原味,梅派是梅派,程派是程派,都有嚴格的區分。這樣傳承下去就很有希望。”她說。
她和眾多藝人,在骨子里擔心豫劇藝術的傳承質量問題。
不過,這幾年的中原梨園界,藝術傳承獲得圈里圈外的高度重視。今年2月,河南豫劇名家馬金鳳、常小玉、關靈鳳、張寶英、王清海、張梅貞、劉伯玲、賈廷聚、王素君、劉忠河,曲劇名家王秀玲、馬騏,越調名家毛愛蓮等藝術家,在有關方面的安排下,舉行集體收徒儀式;4月13日,繼其姐之后,陳小香也首次收徒,叩首大禮、敬獻香茶等場面令在場人士無不動容。
“我們教學生不會讓他們走樣,要讓他們把常派豫劇藝術原汁原味地表演出來。”常小玉感覺自己的藝術生命又重新回來了,“我們不能再等了,等到哪一天發現腿疼了,路走不動了,就晚了。”
晚年的常香玉有“傳承上的遺憾”,作為她的子女,常小玉們不想再有類似的感受。文•本刊記者 方 格【原標題:豫劇世家悲歡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