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閱讀南丁時的情景。那是2007年的冬季,我一直沉迷在《南丁文集》中,書本的溫馨撩撥著我,漸漸忘記了窗外的天寒地凍。
說起來都是幾十年前的小說了,《旗》、《尾巴》、《在海上》、《紅旗過河》、《勘探者的夢》、《圖書館管理員》等等。然而,真正的文學作品,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會陳舊。
于是我心切切地想,要去見見南丁先生。2009年4月15日的上午,我如約趕往河南省文聯家屬院南丁先生家里。中原的春天雖然比南方略遲,但此時也到處是一片春意,路邊的綠化帶青翠鮮活。
來之前我多少有些忐忑,不過一進先生的家門,見到那個在照片中熟悉的臉龐和身影,就徹底丟開了盤繞在心頭的不安。眼前的作家平和且斯文,拈花微笑的樣子一團和氣,讓人感覺容易接近。
南丁瘦小干凈,仿佛清人金農的書法,古拙淡雅蘊藏有一股文氣;又仿佛元人倪瓚的繪畫,瀟爽而明潔。春水碧綠,江濤蒼莽,遠山如黛,在看不見的地方,有飛鳥翱翔。無端地,我腦海現出這樣的畫面。
二
作為一個地道的皖江人,南丁十幾歲就離開安徽來到河南,他的骨肉血性與中原文化纏繞在一起。1949年,他從華東新聞學院畢業后,進入《河南日報》當編輯,后在河南省文聯編《翻身文藝》雜志,1953年又去鄭州紡織機械廠體驗生活,這段經歷促成了中篇《檢驗工葉英》的問世。
這篇小說發表后的反應很好,人民教育出版社把它編入高中文學課本,詩人邵燕祥在全國青年文學創作者會議的發言中說:“從今天起,我要把輕率發表不成熟的作品當作自己的恥辱,因為這就等于把次品、不合格品供給勞動人民,我們需要‘檢驗工葉英’來檢驗我們的成品!”
然而,自古文人多厄運,尤其是身處非常時期,南丁也不例外。1957年他即被劃為右派,兩年后發配在大別山進行勞動改造,煉鋼采礦。這中間有過短暫的回城,隨即遭遇十年動亂,全家在西峽縣插隊落戶,從此的12年,他中斷了文學創作,直到1977年復出。
關于這十幾年的心路歷程,《南丁文集》中一張拍攝于1970年代初期的照片最能說明情況:在南陽白河邊,南丁微笑著脫了上衣,女兒向陽騎在脖子上,時隔多年,仍有淡淡的溫情躍出紙面。我很喜歡這張照片,覺得蘊藏有中國知識分子面對苦難的一份坦然,也蘊藏有與生俱來的一份從容。所以在見面時我說:從這張照片和一些文字中我發現,不管是出力干活,還是進城當官,外界的榮辱得失改變不了你骨子里的書生本色。
這是中國文人的優良傳統吧,用強大的精神力量適時沖淡命運帶來的不公,并迅速擴張人生的尺度。所以許多年后,當南丁借山村的生活故事,以幽默的方式來描述1958年的荒誕和十年動亂的情緒,也就不讓人感到意外了。
復出后的南丁,迅速投入到寫作中,并于1978年底隨中國作家訪問團去了西北,當年他創作出被評論家稱作“開反思文學之先河”的短篇小說《旗》。1980年春,他被選為河南作協副主席。當時的創作環境是一方面思想保守、眼界未開;另一方面,以劉心武和盧新華等人為代表的“傷痕文學”引發轟動,他們用文字參與思想解放的進程,大膽地以小說形式承載呼喚社會變革的民間訴求,并且取得了明顯的效果。與此同時,《收獲》、《人民文學》、《詩刊》等老牌雜志紛紛復刊,各地新生雜志風生水起,北京《十月》,江蘇《鐘山》、廣東《花城》、安徽《清明》等大型文學刊物搞得絢麗多姿。
在這樣一種大環境下,河南省文聯決定在《奔流》雜志的基礎上再辦一本自己的刊物,培育地方文學,吸收外來營養。1981年5月,《莽原》雙月刊問世,跟著就開辦起講習班,組織了令文藝界久違的“采風”活動,這些活動的具體領導者就是時為省作協副主席的南丁。
許多年之后,當我在打量河南文學史時,不得不承認,這些活動為河南文學的發展起到很大作用。1980年代后期,“文學豫軍”橫空出世,而豫軍的中堅力量就有不少出于當年那一期文學講習班,《莽原》雜志上發表的多篇小說,相繼榮獲全國優秀作品獎,成為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
1983年8月初,南丁奉命出任河南省文聯主席兼黨組書記。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河南文藝的榮幸,卻是作家個人的損失,當時南丁在《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奔流》、《人民文學》等大刊都有作品發表,可以說那是作家繼1950年代后創作的第二次浪潮。但文聯主席的重任難免讓南丁的精力受到牽扯,他一方面想安心寫點東西,另一方面也想為河南的文藝事業做一點貢獻。許多年之后,他寫道:“心痛地告別了自己小說創作的好勢頭。從上任起,我只能將我的日子全都獻給我的崗位。”自此,文聯來了位主席,文壇少了個作家。主席一干就是八年,這期間他作為河南文藝界的領導者和組織者,培養了大批人才,創辦有《散文選刊》、《傳奇文學選刊》、《故事家》、《專業戶報》、《文藝百家報》、《當代人報》等報刊,支持并協助豫劇大師常香玉以個人名義設立“香玉杯”藝術獎,文聯所屬各協會各刊物也定期舉辦各自的評獎活動,以推動各個藝術門類的繁榮發展。一時間,河南文藝大放光彩,為后起之秀的發展在省內創造了良好的環境。
1950年代的南丁,在文學里耕耘;1960年代的南丁,在生活中顛沛;1970年代的南丁,在風雨中飄搖,1980年代的南丁,扛起了中原大地的文藝大旗。
時間之河緩緩地流過了1980年代。
1991年,南丁卸任文聯主席,少了政務,多了文章,尤其是散文隨筆的寫作,越發得心應手,記游行程,追想往事,無不涉筆成趣,但對新人的關心,對社會的關注還貫穿其中。這時期南丁的文章,樸素,家常,字里行間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平和中彌漫一股老辣,真如陳年美酒,綿而醇厚。南丁迅速從河南文藝的最高領導過渡到一個在思想上和藝術上全面成熟的作家,2000年,被授予河南省文學獎———終身榮譽獎。
三
2000年之后,少小離家的南丁先生又有了一次回鄉的機會。2002年,魯彥周先生邀請他參加“敬亭綠雪筆會”,他在合肥看了包公、李鴻章等老鄉的故居,隨后開始了皖南之行,陪同他的還有身為評論家的女兒何向陽,另外邵燕祥、王火、鄧友梅、吳泰昌等老朋友也都去了。
事隔多年,南丁先生和我聊天時,依然清楚記得那次筆會的情景。一行人在宣城茶場品綠雪茶,績溪、歙縣、黟縣、屯溪一路看過來,在黃山腳下落腳,72歲又登黃山,老先生是意氣風發的,照片拍攝得神采奕奕。我想是家鄉的景色與文化讓南丁先生醉了。
南丁說那次筆會還邀請了蘇州的陸文夫,考慮到陸文夫身體不好,魯彥周體貼地設計了路線,讓陸文夫從蘇州直接開車到宣城會合,可惜他還是不能前來。后來陸文夫與魯彥周相繼去世,都走在78歲的年頭。說起這些,南丁先生一陣唏噓,語氣中蘊藏著懷念,充滿深情。說完,南丁便沉默了,屋子里靜靜的,我低頭喝茶,慢而緩,真不忍心打破先生的思緒。
窗外的風呼呼刮著,我在室內聽南丁先生講述舊事。我問他還記得故鄉的樣子嗎?南丁先生說記得的,青石板路,黑瓦房子,喜歡下雨,說起來已經有60年沒有回去了。
這60年,南丁都給了河南文藝,想起來就覺得滄桑。不過南丁人雖漸老,心仍年輕。原來一個人年輕與否,和歲月無關,與心靈相連。他說喜歡和年輕人接觸,可以讓自己也變得年輕。我不禁樂道:“余光中有個得獎哲學,就是年輕時得獎,應該跟老頭子一同得,表示已經成名;而年老時得獎,應該跟年輕人一同得,表示尚未落伍。”先生聽了,微笑著不語。
那天我臨走時,南丁先生去里屋拿出兩本精裝上下冊的《南丁文選》送我。我出門之際,先生說:“以后得空了,常來走走。”我說:“不能經常打擾的,好在有了您的簽名本,不時看看就可以了。不過到了夏天或者秋天,還想拜訪一次,您多寫文章,少抽煙哈。”先生應聲道:“好,聽你的。”他還答應給我寫兩幅字,到那時,也一并取來吧。
回家后,我翻開留有南丁墨跡的文集,散文卷,先生寫“竹峰老鄉存”,隨筆卷,先生寫“我手寫我心”。真是我手寫我心的,南丁的寫作,把每個讀者都當成了自己的朋友,不設防,也不閃爍其詞,娓娓道出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讓人在欣賞其文的同時可以感受其人。作者:胡竹峰【原標題:南丁:中原文壇的一面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