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是想,在棺材捉住我之前,我要送出自己的玫瑰。這個玫瑰代表我對世界的愛,送不出玫瑰我是不死心的。
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必須和文字遭遇,不然生命沒有一個表現的形態。像淚,我老是覺得淚是靈魂的血液。靈魂我們看不見,但它真的存在,它存在的名稱就是眼淚。一個人不流淚,他的靈魂就萎縮了。
再次見到傅愛毛,是在不久前的2012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期間,作家出版社組織了中原作家群的系列活動,她是中原作家群中的一員。當時她剛剛參加完一天的活動回到河南大廈,臉上還帶著倦色。她不喜歡大城市,噪音太大,出行不便,人被關在公交、地鐵這樣狹小的鐵殼子里,遇到堵車,一二十分鐘都不動一下,這讓她很抓狂。望著賓館窗外十幾層的高樓,她說:“那個高高的半空中的一個方格就是家?有時想想真是連鳥巢都不如。小鳥住在樹上還能櫛風沐雨,人卻不接地氣。 ”雖然已是河南省文學院的專業作家,但傅愛毛一直在老家新密工作,她喜歡小城所帶來的穩定與溫馨。新密緊鄰我老家的縣城,面對老鄉,傅愛毛顯得既自然又親切。
記得第一次遇見傅愛毛,她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在2007年中國作協舉辦的青創會上,當時最受媒體關注的是魯院80后作家班那一組青年作家。有一天早上旁聽這個小組討論,正好傅愛毛發言。她講了一個毛骨悚然的故事,也是她的親身經歷,因為與他人死亡的近距離接觸,使本來就內向、自閉的傅愛毛更加憂郁、困惑,她最終通過寫小說使自己走出了苦悶壓抑的生活狀態,進而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樸實、真誠的講述,贏得了在場所有人最熱烈的掌聲。
巧的是,我們這次訪談,也是從關于死亡的話題開始的。不過傅愛毛說,與其說是關注死亡,不如說是對于生命的愛。
傅愛毛:多年前我和一些作家朋友去俄羅斯,參觀了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那里的墓碑都很藝術化,有的做成小提琴模樣,你就知道下面長眠著一個音樂家。其中一個少女的墓引起了我的注意。墓碑造型是個沒有蓋嚴的棺材,上邊留有縫隙,從縫隙里伸出了一只纖細的手,溫柔地握著一朵玫瑰。一個生命,已然逝去,但哪怕躺在棺材里,她還要送出自己的愛。我站在墓碑前久久凝視,回來好幾年也無法忘記。
為什么一個棺材會打動我?
或許和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兒時家里有好幾間房,爸媽和姐姐們住堂屋,我隨奶奶住廂房。廂房有三間屋子,僅中間一個有大門,進了大門,右邊屋子奶奶和我住,左邊屋子存放糧食、咸菜及雜物,正中間的屋子就放了一口棺材。這是給奶奶做的,原放在后院的樹下,后來奶奶憐惜,堅持要挪到中間屋里。我的童年就是伴著這口棺材長大的。但是我不怕它,因為奶奶去世前,棺材一直當箱子用,她老是把一些舊衣物、好吃的東西給我們留著放里邊,我就經常從那里找吃的。
年齡漸長,我腦子里總是有一口棺材在閃現,拗不過去。后來到俄羅斯看到棺材墓碑,忽然和奶奶的棺材有了對應。人生充滿變數,唯有死亡可以斷定,一定有一口棺材在等著我。我的小說里老是接觸這個話題,別人經常問我為什么?我覺得這個是唯一逃不脫的東西,死亡就像獵狗一樣藏在草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跑出來把我們捉住。我老是想,在棺材捉住我之前,我要送出自己的玫瑰。這個玫瑰代表我對世界的愛,送不出玫瑰我是不死心的。
我這個人特別內向、自卑,不愛和人交流。但生命是有能量的,就像一顆向日葵的種子,只要它在生長,就會一點點長出嫩葉,結出葵花,完滿自己,這是生命的本能。
記者:您怎樣找到了自己的玫瑰?
傅愛毛:我身邊有很多年輕人,晃蕩到30多歲時還沒有找到自己、和自己相遇。我所說的找到和相遇,是說每個人都有最敏感的一根弦,你彈這根弦就能彈響,彈別的就不會響。就像殘障指揮家舟舟,他所有精神能量都通過音樂這根弦釋放出來了。
畫家吳冠中曾說過,很多家長想讓孩子學畫,但要到什么程度才真正能讓孩子學畫呢?吳冠中說,就像一棵幼苗,給它澆開水,燙都燙不死,這樣就能畫出來了。我理解這個過程就是尋找自己的過程,在生命中發現最響的那根弦,然后認定它,敲擊它。這個過程會很漫長,但至少要在35歲之前完成。
我自己的生命打開得特別漫長而滯后,就像莊稼,該打苞的時候沒有打苞。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我的那根弦在哪里呢?如果敲錯了,一輩子都不會響。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能寫小說嗎?也不是的。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到學校教書,重復的課堂教學讓我對人生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周圍人可以織毛衣、打撲克消磨時光,但我對這些通通沒有感覺。同時我又跟人不合群。實在是憋著沒事,就把稿紙藏在教案下邊,偷偷摸摸地寫小說,當時孩子都三歲了。寫完就投給了縣上的雜志社,也不敢署名,只留了單位電話。后來雜志社打來電話,說小說寫得不錯,給發表了。
后來我又寫了一篇散文,投到了《八小時以外》 ,不僅馬上發表了,而且很快就被《讀者文摘》轉載。讀大學時我們宿舍8個姑娘, 《讀者文摘》是大家必看的。沒想到我的文章居然會被《讀者文摘》轉載。這就等于說我第一次敲響了生命中的弦,回音還特別大。千字的散文, 《讀者文摘》寄來了80塊錢的稿費,我當時的工資才60元。
然后我又寫了一篇小說, 《瓜田里的郝教授》 ,投到《清明》雜志,馬上發了頭題,而且被《小說月報》轉載。
頭幾篇作品都發表了,反響還很好。現在想來,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就是因為無意間碰了文字這根弦,而且碰響了。這時候我認定了寫作這個苗是燙不死了。
當然我能走上寫作道路也不全是偶然的。教學工作把我的語言錘煉了出來。我怕與人交往,在學校不怎么跟人說話。但我很愿意和學生在課堂上交流。我是縣上的十大名師,由學生投票選出的,也是最受歡迎的老師。我總是把教材化到心里,帶著體溫教給學生。
另外如果一個人的能量出口太多,興趣愛好太廣泛,“才”可能會跑掉。我這人沒有出口,太笨、自卑、自閉,不敢和人接觸。大家去個廁所都要結伴,但沒有人叫我,我總是被落下的那個。對他人的畏懼感成為一種致命的東西,把自己給堵死了。但堵死之后能量反而聚集了,如果說原來是清水,現在變成了硫酸。生命中的潛能在那里蟄伏、積聚,直到找到文學,生命的能量本能地從作品里涌了出來。
記者:您在開始寫作之前就一直喜歡文學嗎?
傅愛毛:與其說喜歡文學,不如說我這個人血液的熱度還是很高的,冠冕堂皇地說,就是我很熱愛這個世界,內心還有熱的、柔軟的、悲憫的東西在。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必須和文字遭遇,不然生命沒有一個表現的形態。像淚,我老是覺得淚是靈魂的血液。靈魂我們看不見,但它真的存在,它存在的名稱就是眼淚。一個人不流淚,他的靈魂就萎縮了。
我關注死亡,但與其說關注死亡,不如說關注生命,只有文字可以表達我的生命。真正熱愛文字,就不會為了獲獎去寫作,文字就成了命。文字不可能給予我太多東西,但為什么還熱愛?我覺得這就像農民種地,明知今年要欠收了,但還是要種,因為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文字對于我來說就是莊稼,只有通過文字才能表達自己,哪怕是顆粒無收,我也愿意坐在地頭,抽一顆煙,舍不得離開。
記者:您的表達非常形象,充滿詩意,情感也特別充沛,感覺您更像個詩人。為什么選擇小說寫作?
傅愛毛:我有激情,這是一個特點。詩存在于我們內心,只有有詩意,才會有愛,才會表達美,這些都會潛移默化流淌在血液里,不一定要寫成一行行的詩。小說也需要詩性的美。雖然我沒有表達出來,但我血液里有一種熾熱。我有時候想讓自己鈍化、麻木、淡定,不再悲哀、不再流淚,但是做不到。有時候我看到有的人20多歲已經成了人精,看透了一切,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沒有美,我覺得挺可悲的。20歲的老人。他的靈魂沒有舒展過,花還沒開過,就萎縮了。
文字讓我的生命豐沛。如同一棵樹,文字讓這棵樹越來越繁茂。我多么感謝文字給予我的一切,包括生命給予我的一切煎熬與折磨,都是饋贈,都要感謝。點點滴滴的好和暖都希望抓到,讓世界亮。我的心里需要另一盞燈來照亮,哪怕有個螢火蟲在照著,都想活得好一點。我特別喜歡梵高的向日葵,像瘋了一樣地向著陽光。陰霾有多沉重,就有多少陽光能照亮陰霾。
人的內心都有一支玫瑰,這支玫瑰可以代表所有一切的溫暖與美好,總是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送出來,也許是作家的文字,也許是音樂家的曲子、畫家的色彩、企業家的項目等等,都是他們送出的玫瑰。(記者 金濤)【原標題:送出你的玫瑰——訪河南作家群之青年作家傅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