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先秦哲學家,戰國時期魏國人,字子居,反對儒墨,尤其反對墨子的“兼愛”,主張“貴生”、“重己”,重視個人生命的保存,反對他人對自己的侵奪,也反對自己對他人的侵奪。
若按楊朱的主張,又向哪里放惠,又從哪里得濟?
孟子把力辟楊、墨作為一生的大事業。一方面,有想法而無體系的人,每需要辯論的對手,來澄清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們看稷下學宮的巨子,半是后世所謂的道家者流,便知當時異見的流行程度,已令正人君子忍無可忍。“異見”是從孟子的立場上說,他看到孔子的智慧被無知無識的人們冷落,楊、墨之言反倒充盈天下,氣得死去活來。“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為了和楊、墨作戰,孟子把門檻鋸掉一寸,說只要批評楊墨,就算是投名狀,立刻入伙,成為圣人之徒。
楊朱著名的主張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聽到這一句,不只孟子,就是普通人,也難免動了肝火。您想啊,我們都時刻準備著給別人好處,又時刻指望著從別人那里得點好處,若按楊朱的主張,又向哪里放惠,又從哪里得濟?楊朱的一派,后人總結其為“貴生重己”,重己便輕物,貴生便不以事功為意。他以為人的生命是自己的,并且,他是無靈論者,認為生命只有一次。那么,這惟一的東西,無論是財富、權力,都不值得拿來交換;因為那些事情,會傷身害性,如果交換,相當于砍頭求帽———這顯然是極端的主張,與常識不符。常識是,生命就是生活,個人生活與社會的平衡,盡管不完美,卻不能火冒三丈地執其一端,追求利益不等同于交易生命,而讓渡一些自由往往是必要的。
楊朱的話,實在是有感而發。比如他把追求利益當成傷害本性的事,就和當時的局面有關。戰國諸子所持觀點不同,但沒有一個人認為當時的社會狀態可以接受。成千上萬的學者,不約而同,從各個方向圍攻社會,有點令人吃驚。近代政治學家曾想象集中的權力出現之前是什么樣子,在人各自為生、彼此之間尚無任何協議的時候。先秦的一些學者則宣布那種狀態———如果真曾有過———簡直就是理想世界。這種想法,從現實倒推而來,本身是幼稚的,但楊朱和其他許多人,沒有儒者那種經濟的壯志,又怕多歧亡羊,惹不起躲得起,似乎是最簡單的選擇。
其實一個自利的人,給他天下的萬分之一,要他一萬根毛都是可以的
當時兩大學派,儒和法,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如何管理民眾,使之為國家所用,一個要臨之以威,一個要賄之以仁,楊朱這批人則只唱反調,專門研究不為大人君子所用的理論。“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就是一種反調。法家說,你給君主出力,君主給你好處。楊朱搖頭;儒者說,只要你歸仁,就能攤上一個好皇帝,過上又高尚又幸福的生活,楊朱也搖頭。像一個拗孩子,打定主意不做一件事,給他糖也不要,給他果也不要,你把全世界給他,他也不要。人或稱之為“極端個人主義”,有點誤解。楊朱主張的價值,在于它是個人主義在理論上的發生點,不在于實際的方針。人的生命屬于自己,是最簡單也最經常被忘掉的道理,因為有那么多力量致力于讓大家想不起這個道理,而且總是成功———看看戰國諸子,誰笑到最后?
孟子以為楊朱的主張,使人無異于禽獸。如果把楊朱主義當成社會理論,孟子是對的。至于背后的道理,孟子裝作看不見,本來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忽視那個道理。在另一方向上,韓非則直接地說楊朱這種人該殺,因為就算是一匹上等好馬,趕他他不肯向前,勒他他不肯停步,讓他往東他往西,留著有什么用?倒把別的馬都教壞了。君主懸設良田美宅,高爵厚祿,就是要換得人們去給他拼命,楊朱輕物重生,怎會給官家拼命?如果尊禮這樣的人,大家都學壞了。
韓非也說得不錯。同屬楊朱一派的,有一個叫子華子的人,認為“迫生不如死”。“迫生”就是悲苦的生活,聽說舊社會人多悲苦,按子華子的主張,豈不要視死如歸?看來,楊朱的主張,無論如何不能化為治術,即便沒有儒法的交攻,也遲早式微。它的影子,倒也存在,卻變成了另一種姿態。和楊朱主張接近的,還有一個叫詹何的人,有人問他如果一個人身在江海,心存魏闕,那可怎么辦。他答以重生,重生則輕利。那人又說,如果實在做不到,老是惦記著名利呢?他說,如果實在約束不住自己,就一點也不要約束,盡管放縱,怎么舒服怎么來,才是不害生。中國式的享樂主義有一千種道理,這是其中之一。
后世的人,一想起來就批評楊朱的“一毛論”,說給他天下他都不換,太自利了。其實一個自利的人,給他天下的萬分之一,要他一萬根毛都是可以的。只是那樣的好機會,哪里會經常有呢?童話里說,森林里有許多光溜溜的動物在行走,很不體面。它們的毛,并不是一起拿去換天下了,而都是一根一根地給拔走的。刀爾登/文【原標題:一毛不拔的楊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