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的不是山羊鹿,而是幾只刺猬橫在路中央。它們兩大三小,共有五只,似乎是和睦一家,彼此間分散開來,排列在路邊和中央,讓我完全無法從路上把車開過去。我把汽車的遠光燈一閃一滅、打開關掉,刺激著它們的眼睛,急按喇叭,請它們盡快離開這窄小的馬路,回到草地里。然而,我的一切提醒和警示,在它們那兒,全都失去了效用,如同現代文明回到遠古而失去了意義樣。它們就像五個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在路面上,有的把頭對著我,有的把屁股和身子對著我,若無其事的無賴樣,顯出了我行我素、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度和無畏。它們是知道我不會、也不敢開著汽車從它們身上軋過的。它們早就明白,住在園里的人們,把它們當成了這園子的王子、公主對待了,沒有人敢對它們有絲毫的不敬與野蠻。

　　這樣過了幾分鐘,我從車上走下來,到一個最大的刺猬前,在燈光中彎腰審視它那無賴而又孩子氣的表情時,它卻突然把它渾身的棘刺豎起來,顯出了憤怒和威脅,而且另幾只刺猬似乎也都同時接到了戰斗令,都把身子調過來。

　　它們實在太小看人類的智慧和膽量了。

　　下邊的舉動,我是代表整個人類向它們發出的智慧的警示和不戰而勝的策略和計謀。我朝它們笑了笑,從路邊撿起一根木棍,用棍子挑著翻滾著,沒費多少力氣,就把那狂妄的刺猬滾到了路邊草地里。接著我又用棍子去挑滾第二個刺猬時,第一個又從草地爬出來,挪動著它滾圓肥胖的身子,爬回到了路面上。我去滾第三個刺猬時,第二個又從草地爬出來。

　　我被它們這樣執著、頑固地挑釁一時驚著了。不知道它們在夜晚十一點多時堅決地守在路上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第五還是第六次重又看著它們都從草地爬到路上后,我對它們嘟囔了一句話:“我認輸了好不好?”

　　在刺猬面前認輸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可以把汽車繞著刺猬從路邊草地開過去。可那時,我擔心路野草族會突然站出來對我大喚一聲說:“欺負不了硬的就欺負我們軟的嗎?!”

　　于是,我回到車上,熄火、關燈、鎖門,把車丟在那路上,把園子里施工隊不用的“前面施工”的路標牌子扛過來,插在通往我的汽車和那五只刺猬用其固執的毅力堅守的那段路前邊,讓那些比我回來更晚的人,開車繞道從另外一條路上回家。

　　回到家我輾轉反側,不能睡去,直到天將亮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我才終于明白,它們那么執拗地要從草地爬出來,原來是為了躲避一場暴雨的襲擾和漫卷。■閻連科(作家)【原標題：閻連科:我向我行我素的刺猬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