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1921年2月10日生于河南淅川。原就學于開封師范宛西鄉村師范,由于家境及大環境的變遷,1947年在武昌參加青年軍,后隨軍隊赴臺。自1952年開始發表詩作,成為「藍星詩社」一員,至1959年詩集《孤獨國》的出版﹐奠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 周夢蝶是詩壇少有的蝸牛派,創作四十年,卻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過《孤獨國》和《還魂草》兩本詩集。他的生命全獻給了詩,詩和他的生命已分不開,而這顆未蒙塵的珍珠,也實至名歸地獲得第一屆國家文藝獎。
這一個老人如嬰孩,看他一粥一飯、一睡一醒、落墨校箋,無不認真當世上一大事而作,那么至于人生愛恨、詩文信札更不等閑視之,別人視為游戲的,他卻是哀樂縈于心的,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
臺灣大詩人周夢蝶的《還魂草》中有一句:“你向絕處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這“絕處”是第一要義,他的詩常至絕境、人格絕奇,今天再加上一部關于他的電影:陳傳興導演的《化城再來人》—于詩人是絕頂的理解、甚至比詩人更理解自己—這緣分是斟酌而來,人生之修行亦始于細小斟酌,從細小乃至浩瀚。
“斟酌”和“浩瀚”都與水相關,而電影里有四組關于水的鏡頭:周夢蝶運腕研墨、墨水緩緩生出漩渦;周公裸身入浴、水色蒼茫;金色籠罩大河、人來去如恒河沙閃爍融于大化之中;最后是淡水河面,孤舟遠遁卻如上天空—此前這水曾倒映觀音山。筆寫墨的同時墨也反復洗筆,執筆的人清潔自己然后以肉身在世上書寫著道,沐浴的水遙接了恒河水,但又終歸淡水河的水—這是周夢蝶的不舍。
《化城再來人》之深邃,上述幾個鏡頭可見一斑。我是忍著淚水和激動看完這一長片的,感動處處,要說最觸動我的一個鏡頭卻是很平淡的一個:周夢蝶要給人寫一聯好友的詩,他拿出一張大宣紙,反復鋪展比試(此亦為斟酌),然后裁得一條著墨??我的淚點很低,一下子想起往事:我在十二年前第一次在臺北見到周公,一個文學頒獎禮上,周公與我細語,問我要了個地址。后來回到香港就收到他寄來的一本詩集,信封上,正是糊了那么細長的一條宣紙,寫著細長的毛筆字。
知墨者不知道紙的難得,不斟酌此紙,何處是著墨處?而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只落于那個不悟的滯花人身上。這是孤獨,也是幸福。《化城再來人》里講述的這個詩人周夢蝶,孤獨得自己既是筆墨、也是細長的一條著墨之紙,別人揮灑大時代之潑墨淋漓之時,他獨潛心向內,在他唯一擁有的一具肉身上抄經,其詩之瓊絕卻正因此而來。
肉身也是《化城再來人》極力著墨之意象,周公的身體袒呈、落落大方,展現那些皺紋與斑點、瘦弱與嶙峋,肉身證道,信矣。臭皮囊的不超脫,是為了記錄超脫的遺跡。維摩經觀眾生品記: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我看,這其實是大弟子的承擔。
人皆知武昌街之買書打坐人周夢蝶之詩遁世,卻不知其以其寫詩之態度抗世,正如電影結尾他的名句:“我選擇/不選擇”—這和他自比為“狷”是一樣的,狷者有所不為,選擇一種對世俗拒絕的態度、一種唯詩是生的態度,恰為這喧囂時代記錄了其寂寞一面,這也是對時代之一種承擔。而寂寞,正是那個時代給予詩人們最大的財富,不需互聯網FACEBOOK,朋友約會便提前兩個小時去等的那個時代,因寂寞,更惜緣。
知道他的孤獨與幸福,這還不夠,《化城再來人》還知道他的痛苦,常點出一句“不負如來不負卿”,電影字幕并沒有解釋這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自慚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似乎覺得這一段風流盡在不言中。“不負如來不負卿”亦是周夢蝶所寫“《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的題名。倉央嘉措與賈寶玉,乃是周夢蝶身上統一的二人,一個因為不負卿而終不負如來,一個因為情癡而悟,而周公之痛在于其執著于要在世間尋那“哪得”的雙全法—詩,即便既負如來也負卿也在所不惜,這痛,豈不也美極?除了詩,周夢蝶的生命是殘損處處,天以百兇成就一詩人,這個詩人偏偏感恩。
他的生命第一次缺失是其慈母,養育其成人即撒手而去。電影里周夢蝶說:“講起我母親我就想哭,這個緣不同尋常,但是也無可奈何。”他寫母親的詩《失乳記》極平靜極痛:
從來沒有呼喚過觀音山
觀音山卻向慈母似的
一聲比一聲殷切而深長的
在呼喚我
然而,我看不到她的臉
我只隱隱約約覺得
她弓著腰,掩著淚
背對著走向我的
我想周夢蝶寫這詩時,有想起可蘭經里這段話:“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在啊,那山不在,行腳者又能何往之?
愛情是否一缺失,我不敢揣度,但“觀音”第二次出現,卻和愛情相關。電影里友人的日記記錄了周夢蝶一句話,解釋他為何獨身:他要娶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人只有觀世音,而觀世音是不婚的,故而他亦獨身。這既是詩人之癡語,又是茫茫宇宙中一真語。
若放諸西游記之譜系,這戀母者乃孫悟空;若放諸封神榜之譜系,這失乳者乃哪吒。周公愿意自比哪吒,有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決絕—更羨慕其逍遙,因為哪吒自戕之后以蓮身重生,永別了臭皮囊—這豈不也像周公羨慕的蝴蝶,成為了一個不落形下、接近精魂的存在。
周夢蝶終得逍遙,靠的不是他早期詩作《逍遙游》里化鯤化鵬的壯志,靠的就是一個真字。在電影里完全可見,這一個老人如嬰孩,看他一粥一飯、一睡一醒、落墨校箋,無不認真當世上一大事而作,那么至于人生愛恨、詩文信札更不等閑視之,別人視為游戲的,他卻是哀樂縈于心的,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從電影觀之,于周夢蝶,這既是他的天性,亦有后來歷經禪悟而得。
說禪悟其實并不準確,周夢蝶之可愛,其實在于他的不悟,更在于他任真而對這種不悟。我一向喜歡他中晚期詩甚于《孤獨國》里的早期詩歌,早期詩歌有種為禪而禪的猛力,晚期卻率性于種種日常之難以超脫。正如他自己在電影所說:他最初去信佛教是基于一個大錯誤,就是以為自己只要一皈依,便能戒酒戒欲等等,但皈依之后發現一切原封不動。
針對他早期詩作,電影采訪的他的老友直言:你并未成佛,何必書寫那么高的境界?詩歌中的高境界不是憑大意象、決絕語便能營造出來的,反而和你自身慢慢的磨煉最后不覺意而成,說是不覺意,實則早已嘔心瀝血。這心血,唯不悟者有。這是周夢蝶詩中所言:“劍上取暖,雪中取火,鑄火為雪”這樣的種種不可能,所聚成的血。
周公純苦吟者,種種不可能的奇跡發生在他的詩中,亦是天道酬勤。當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周公卻道:吾衰也,吾夜夜有夢。有夢者,終究是不欲解脫,不欲解脫,便須繼續與虛空斟酌,就像電影最后周公念出的《善哉十行》:人遠天涯遠?若欲相見
即得相見。善哉善哉你說你心里有綠色出門便是草。乃至你說若欲相見,更不勞流螢提燈引路不須于蕉窗下久立不須于前庭以玉釵敲砌竹??若欲相見,只須于悄無人處呼名,乃至只須于心頭一跳一熱,微微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這豈不是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周夢蝶懷人長思之,乃有詩;陳傳興于周公長思之,乃有《化城再來人》;我等日后亦應對今日長思之,人便再來,何遠之有?陳傳興導演說,化城一詞出自法華經化城喻品:導師帶領眾生前往成佛之地,但道途險惡,行人會疲倦會退卻,導師便于途中變出一幻化城郭,讓眾生休息,一旦眾生生養休憩,便又將城郭幻化,令眾生了解一切均為夢幻泡影、海市蜃樓。而“再來人”,則是可成佛卻不成佛,選擇重回到人世間來渡化眾生。
其實依我看,成佛與否,于周夢蝶并不重要,關鍵是能否再來遭遇這一化城及其眾生。作者:廖偉棠【原標題:周夢蝶與《化城再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