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門》作者再推《生命冊》 由《人民文學》開年連載———
每個作家都有一塊自己熟悉的“領地”。曾因《羊的門》震驚文壇的作家李佩甫,“領地”是平原。開年,《人民文學》雜志分兩期連載了其新長篇《生命冊》。這一被他稱作平原上的“植物說”,本月將由作家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寫的是平原“植物”的眾生相——多年來,李佩甫琢磨“土壤與植物”的關系,他是把人當“植物”寫的。
《生命冊》中,“我”是一個“背著土地行走的人”。李佩甫試圖通過一個“幼芽兒”的成長,來展現它的“土壤”,以揭示“我”怎樣成了一個“漂泊者”,緣何成了一棵無根的“樹”。
接受專訪時,李佩甫感嘆:“看見危險了,可我們沒有敵人。也許,真正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
■關于新作: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壞人,只有活在“環境”中的人
關于“平原”,李佩甫一直有寫三部曲的打算:1999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羊的門》;2003年又出版了《城的燈》;《生命冊》是第三部。“從大處說,我準備了五十年,那是一種從生活到創作的長期醞釀、浸泡過程。從具體寫作時間來說,大約也有五六年時間。”
記者:《生命冊》對當下的描述,包括對財富秘密的揭示,很大膽。
李佩甫:平原上有句土話叫:“牛”已經被人牽走了,我們還在那里吃力地“拔橛兒”呢。在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年代,兩個“市場”,把全國人民都卷起去了。一個是“股市”,一個是“樓市”,讓所有人都在欲望的漩渦里掙扎,是“物”綁架了“人”。
經濟與世界接軌了,可我們不在一個起跑線上。就像書中寫的那樣,在市場經濟領域里,我們沒有“標尺”。“標尺”是人家的,“紅綠燈”也是人家的,有什么辦法呢?
以建設為名的這部高速列車已經剎不住了。我們不知道它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人類怎么與大自然融合,這對一個民族來說,是全新的命題。也就是說,當我們的心靈從虛擬的天空回到大地,大地已滿目瘡痍,我們已經喪失了詩意的“家園”。是的,這一切都離我們很近。看見危險了,可我們沒有敵人。也許,真正的敵人就是我們自己。
記者:你的筆下,“狼也可憐,羊也可憐”。
李佩甫:這部書也是寫給自己看的。我愛這塊土地,愛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有時候寫,真有一種“指甲里想開花”的感覺,疼。
這本書,是我五十年對人生、對時代生活的參悟。大自然中,人是渺小的。人類一直渴望過一種理想化的生活,可人類仍然重復著先人們走過的路。我們在建設中破壞,在破壞中建設,在建設中繼續破壞……一個印第安人說:別走太快,等一等靈魂。
記者:書中那個叫“駱駝”的男人,對人民幣的癡迷,宛如一場“海市蜃樓”。除了錢,他對哥們兒、對女人有“真情”嗎?人何以異化至此?
李佩甫:我們每人心中都藏著一個“駱駝”,都渴望或曾經渴望成為“駱駝”。駱駝是時代的弄潮兒,同時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悲劇是一開始就種下的,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最后,擁有億萬資產的駱駝還是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可殺駱駝的是他自己,是精神上的“貧窮”。駱駝不是壞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壞人,只有活在“環境”中的人。
記者:“人的恥辱都是自己書寫的。”讀了《生命冊》,我會記住這句話。
李佩甫:在書中,“我”說過: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一片樹葉是干凈的——這是風的緣故。在一個時期里,潮流決定風尚。資本經濟年代,社會普遍存在著“投機心理”。當人人都渴望越位,渴望靠投機成功,這個社會就很危險了。人一旦越過了底線,就不成其為人了。
■個人經歷:讀書是“為了更好地認識自己,清洗自己”
記者:生于城市大雜院的你,少時抵御粗糲的武器便是讀書?
李佩甫:我出生于工人家庭。那是一個生活著最底層工人的大雜院,這里的生存方式極為粗糲,我幾乎每天都在詈罵和爭吵聲醒來……但同時又有著溫情、仗義、善良的這么一院人。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饑餓的小兒”。六、七歲時,剛上小學一、二年級,幾乎每個星期六下午,我都會背上小書包,到鄉下姥姥家去,為的是能吃上四頓飽飯。去姥姥家要走三十里路。我一個小兒,總是很恐懼、很孤獨地走在鄉村的土路上。
家貧,家中惟一有字的,是半本黃歷。無書,又特別喜歡書,稍大一些,就到處跑著借……小學三年級時,我開始從一個同學家借。老實說,不是借,是“換”,已忘了用什么東西換的。同學父親是清華畢業的,右派。有三本書把我給驚著了,前蘇聯作家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里面全是底層人的生活,還有對苦難生活的深刻理解。當時覺得,總算發現了人世間最好的“點心”。到了七十年代末,我有了三、四個借書證(市、縣圖書館、工人文化宮圖書館、師范圖書館)。
多年后,我才明白,讀書是可以改變命運的,但讀書不是為了改變命運,讀書是為了更好地認識自己,清洗自己。
記者:你做過四年半知青、也開過車床,這也是你的“文學準備”?
李佩甫:我下過鄉,當過知青、當過生產隊長、當過工人、開過車床,掛職當過副市長,這一切都是生活……不是“準備”。
1978年,我在省級刊物上發表了三個短篇小說。處女作好像是《青年建設者》、或者是《謝謝老師們》,很青澀的那種。那時候稿酬很低,每千字三、五塊,我是頭題,七千字,拿了三十五塊錢,特別高興。當天夜半十二點就跑到街口拉風箱的小攤上喝了一碗“糯米甜酒”,打了一個荷包蛋的那種。
八十年代,文學是社會生活的熱點。一天,我下班正在路上走,碰上一個市文化局的老同志,他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很突兀地說:你愿意來文化局么?……就因為我發表了三個短篇小說,就調到文化局去了,成了專業的創作人員。
記者: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領地”,爾后在自己的領地里挖上一口“井”。何時找到這口“井”的?
李佩甫:我是在東奔西突、苦苦尋覓了七年后,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領地——“平原”。從1978年發表作品,到1986年才發表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有獨特認識的作品,也叫成名作。這是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題目叫《紅螞蚱、綠螞蚱》。此作當年全國各大選刊都選了。所以我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關于文壇:“作家不能成為一個民族思維語言的先導,悲哀而痛苦”
記者:對文學而言,二十一世紀和上世紀80年代是迥異的年代……
李佩甫:八十年代是中國作家的黃金時期,也是中國文學企圖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時期,那是一個人人讀西方文學經典的時代。作家們在大量吸收外來文化營養的前提下,開始了從內容到形式的全面探索。
應該說中國作家生逢其時,遭遇到了社會大變革的時代。但巨大的變化同時又使人目不暇接。八十年代,出現了許多好的文學作品。好像文學這只“鹿”就在眼前了,眼看著就要逐到這只“鹿”了。可走著走著,前方突然失去了目標。一切都與我們想象的不一樣了:物欲橫流……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沙盤。作家面對急劇變化中的社會生活,我們思考的時間還遠遠不夠,當一個民族的作家不能成為一個民族思維語言先導的時候,是很悲哀也是很痛苦的……中國作家尤其是五十年代后出生的一批作家,后來都不同程度地遭遇到了“瓶頸期”。在單一的年代里,我們渴望多元;在如今多元化的年代里,我們又渴望純粹。
記者:錢,真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病根嗎?
李佩甫:早在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經寫過一部名叫《金屋》的長篇小說,是專門寫金錢對人的壓迫和冶煉的。那時候,我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后來我發現我錯了,“貧窮”才是萬惡之源,尤其是精神意義上的“貧窮”。貧窮對人的戕害遠遠大于金錢對人的腐蝕。我曾經說過,一個人的童年是至關重要的。一個人在相對健康的環境中長大,他的心性會是健康的。反之,一個人在飽受折磨的困境中長大,他的心性肯定是不健康的。中國現在已進入了精神疾病的高發期,其實那病根早就種下了。
記者:對于未來,對于你腳下的土地,悲觀嗎?
李佩甫:有一些……悲摧。但不是絕望。因為“中原文化”的底版上墊著四個字:生生不息。 作者:朱玲【原標題:李佩甫:別走太快等一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