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 、“道”與“萬物”
《列子》的自然觀明顯受到了王弼“無中生有”自然觀的影響。《天瑞篇》云:“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這樣,《列子》首先把自然分成兩個部分:一、不生不化者;二、常生常化者。不生不化者即是自然的本原,相當于“道”或王弼的“無”,它是生化之本。而生者、化者是陰陽、四時等具體的事物與現象,相當于王弼的“有”。
《列子》認為,有萬物就一定有生化萬物者;有形體的存在,就一定有創生形體者。它說:“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也就是說在一切生命、形體、聲音、顏色、氣味等具體事物的背后,還隱藏著本原。它認為,雖然一切現象都只是暫時的、相對的,都處于常生常化的生死流轉之中,但它們背后的本體則是永恒和絕對的。《列子·天瑞篇》云: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
創造者是無始無終的,不會隨現象的生滅而遷轉。自然萬象生滅流轉,而本體則是靜默寂然,所以《列子》說:“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道雖然靜默寂然,但卻是自然的根本,是決定自然萬物的最原初的、最高的力量,所以無可匹敵。它默默地運行,沒有始終,循環往復,周流萬物。
同王弼的“無”一樣,《列子》的“不生不化者”即自然的本原也是一種“全有”: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沉,能官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膻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所以,自然的本原可以是一切現實中的事物,沒有固定的形狀特點,但卻是全能、全知的。它可以是一切,但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列子》對自然本原的這個描述,顯然是承繼了自老子、淮南子至王弼的敘述方式。《老子》十四章云:“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無狀之狀、無象之象”即是“能圓能方、能短能長”。《淮南子·道應篇》云:“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而王弼則使用了一系列的否定方式對“無”進行描述。《列子》采用了《淮南子》的肯定性描述方法。
這樣,道體寂寞冥然,無跡可尋,但卻無所不至,無所不是;它能生化萬物,卻不隨萬物而流轉,是自然萬物統一的基礎。用某種具體事物來作世界統一性的基礎,勢必會陷入有限與無限、具體與普遍的矛盾之中。在這一問題上,《列子》顯然有意識地繼承了王弼所開創的本體論的思維方式。
二、 自生說
自然萬物是由所謂“不生者”、“不化者”所生化而出,那么這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呢?《列子》稱之為“動”。動即是運轉,自然的本原經運轉之后,就有了萬物的生成。然而,本體的運轉只能產生具體的萬象,而不能產生另外的本體,即它不能產生自身。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唯一的、終極的。《天瑞篇》說:“無動不生無而生有。” “無”就是“生生者”、“化化者”,是“道”,是自然的本體。本體是絕對的,所以“無”不能生“無”。“有”是現象,是具體的事物,由本體“無”的運轉而產生。
《列子》又認為自然萬物的生成是“自生”、“自化”的過程。它說: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自然的本原“無”是不生不化的,所以,萬物的生化都是“自生”、“自化”、“自形”的過程。如果這里的“自生”、“自化”是事物自身生化的根據,那么就排除了外在的任何條件和原因,包括所謂萬物的本原的作用。所謂的“不生不化者”就會成為向秀的“不生不化者”,成為虛懸的本體。
另外,《列子》還強調萬物生化的自然狀態,是一個無目的無意識的過程。因為這個生成過程是自然而然的,對本體和萬物來講,就又表現為一個必然性的過程,所以《列子》說:“生者不得不生,化者不得不化”。順便指出,“不得不”是《列子》常用的表示必然性的詞匯,似乎是對《莊子》和郭象《莊子注》中的說法的發揮。《莊子·知北游》:“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郭象注云:“言此不得不然而則耳,非道能使然也。”在郭象那里,“自生”是排除一切外在的原因和根據的,并否定“無”和“道”的存在和作用。《列子》中卻還保留“無”和“道”的本體論地位,應該說是一種倒退。
自然萬物被產生以后,最終又歸于寂滅,回歸到本根。《列子》說:“有生則復于不生,有形則復于無形。”這就是《老子》的歸根返樸之意。于是萬物不停地生化,又復歸于寂滅,道生物,物返道,自然展現為一個流轉不已、生生滅滅的永恒過程。不生者、無形者都不能不生、無形,而時時周流運轉于自然萬物之中。如果說自然的本體完全靜寂不動,就會成為一個死寂之物,一個虛懸的本體,也就是說,自然的本體本身并不像萬物那樣生滅流轉,但卻需要在萬物的生滅流轉過程中隱藏或寄托自身。正是由于本體自身為靜,而其作用或顯相為動,才有萬物的創生和流變。《列子》說:
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如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于不生,有形則復于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畫其終,惑于數也。
一切有形的事物是有生有滅的,連天地也不能例外,會與人類一樣最終歸于消滅。《列子》認為,“道”是無始無終的,因為它“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這里的“進”作“盡”,“久”作“有”。意思是“道本來”就沒有開始,所以就無所謂終結;本來就沒有形體,所以就無所謂消滅。一切“生者”都有一個終的結局,這就是自然之“理”,是無法擺脫的命運。
下面,把向秀、郭象和《列子》的自生說作以下簡單的比較;
向秀:生化之本(不生不化)---萬物(自生)
郭象:(性命)---------萬物(塊然、突然自生)
《列子》:不生不化者(不生不化)---萬物(命、復歸于道)(道或無)(自生、不得不生)
可見,《列子》的自生說同向秀、郭象的自生說有著很多相同的地方。向秀否定了“無中生有”的命題,但還受王弼思想的影響,但他的“生化之本”是不生不化的。到郭象,將“自生”發展為徹底的“獨化論”的原則,而否定一切事物“自性”之外的原因和條件。“有”、“自生”、“自化”、“自爾”,以“自性”為發展演化的內在根據。《列子》的自生說基本上繼承了向秀的自生說,并接受了萬物之后的“不生不化”的“生化之本”的概念。但在向秀那里,“生化之本”是一個虛懸的本體。
三 、宇宙的演化
在我國古代的自然觀中,自然的起源與演化一直是人們探討的主要內容。從王弼開始,對這個問題的探討采用了更為抽象的方式,即把自然的發生與演變看成是從“無”生“有”的過程。他的思維方式為向秀所繼承,認為“無”雖然是“生化之本”,但“有”并不從“無”中產生。實際上,向秀對王弼的概念產生了根本性的誤解。在王弼那里,“無”并非僅僅是一個空名,而是完全相反,它是一種無所不包的“全有”,是“至物”。裴頠和郭象則繼續了這個誤解。然而,按照漢代以來流行的說法,自然的生成和演化有一個從一片混沌的狀態發展出來的過程。那個混沌狀態在王弼被稱為“無”,在郭象那里卻被徹底解構了,自然從整體上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
與向秀一樣,《列子》認為存在一個“不生不化者”,它是“生生者”和“化化者”,這必然導致自然有始的觀點。這樣,《列子》又從王弼回到了漢代的宇宙論,并描繪了一幅自然的生成和演化的圖景:
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則天地安從生?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用張湛的話說,“此一章全是《周易乾鑿度》也”。我國最早的完整的宇宙演化理論是《淮南子》中的思想:“天墜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到《周易乾鑿度》,從太昭發展出太易、太始、太素的概念,并為后來的《白虎通·天地》、《孝經·鉤命決》、張衡的《靈憲》所繼承和發揮,成為漢代以來所流行的宇宙演化思想。《周易乾鑿度》把自然的生成過程分解成五個階段:太易-太初-太始-太素-萬物。太易時還沒有氣,太初、太始、太素三個階段是氣的產生和運演并開始產生形質的階段,這時的宇宙是一片混淪狀態。到了漢代的鄭玄,大大簡化了這個過程。他把“太易”即氣還未產生的階段稱為“無”,即“太易無也”;把太始、太初、太素三個階段稱為“太極”或“有”,那么宇宙的演化就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太易無也,太極有也,太易從無入有。”鄭玄這個命題直接演化為王弼的“從無生有”,然后又發展出了向秀的“自生”與郭象的“獨化”。《列子》在此全抄《周易乾鑿度》文,實際上表明了它接受王弼的“無中生有”和向秀的“自生”思想,認為自然是有一個演化的過程的。
四 、時空的無限性
與同時代其他自然觀相比,《列子》自然觀的最大特點是它對時空無限性的認識所達到的水平。關于時間無限的問題,《莊子》就曾探討過。它認為,宇宙在時間上是沒有開始的,因為如果有開始,就會有無限個開始,它說:“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樣,無限的推下去,只能得出時間無始的結論,而無始即是無限。時間有始還是無始,空間有限還是無限,自先秦以降,一直是哲學家們所關心的問題。關于時空無限性的探討也是《列子》自然觀的主要內容。在《湯問篇》中,借殷湯與夏革之口,《列子》系統表達了對時空的看法。《湯問篇》載:
殷湯問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
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
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后乎?”
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這段精彩的對話表達了三層意思:一、物質世界的永恒性。每一具體事物有始,但世界整體的物質運動沒有始終,即在時間上是無限的。二、每一具體事物是世界總體的一個環節,此一物的終結即是彼一物的開始,終始相繼,從而時間得以延續,即時間表現為物質的運動。三、時間無限,即是物質無限。
再看殷湯、夏革關于空間的討論:
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
革曰:“不知也。”
湯固問。
革曰:“無則無極,有則無盡。朕何以知之? 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這段話也表達了二重意思:一、物質世界在宏觀上是無限的。“無則無極”,第一個“無”字是指無限的空間,所以“無則無極”指的是空間在宏觀上的無限性。二、物質世界在微觀上是無限的。“有則無盡”,“有”指的是具體的物體,也就是公孫龍所說的“有物不盡”和惠施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接著,《列子》對時空的無限性進行了進一步的論證。他說:“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含萬物也故不窮”是說明微觀上的不可窮盡;“含天地也故無極”,是說宏觀上的無極無限,整個世界在結構上“大小相含”,一層一層相互包含而沒有窮盡,表現出無限豐富的層次性。在這個基礎上,《列子》對天地之外的世界進行了大膽而天才的推測,他說:“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在我國古代思想中,“天”“地”被認為是世界上包含一切者,甚至就是世界的全部,就在《天瑞篇》中,《列子》雖然已經猜測到天地只不過是“空中之一細物”,但其思維的靈光還纏裹在視覺的假象中,認為天地是“有中之最巨者”。而在這里,《列子》已開始擺脫感覺印象的經驗的引力,發出了“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于天地者乎”的追問。應該說,《列子》這種樸素的辯證法思想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在它之前,很少有人如此透徹而明確地提到這個問題。
五、 人與自然
在我國古代思想中,往往以“天”、“地”、“人”并舉,這是我國古代自然觀的一大特點。在《列子》中,天、地、萬物與人構成一個有序的整體:
天地無全功,圣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圣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圣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 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圣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天地、圣人、萬物都只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都不能包容一切,所以在自然的整體中,各自處在相應的位置,并發揮著相應的有限的作用。天覆地載,各司其職,而不超越自己的位置,這樣自然界與人類社會才會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人雖然在自然界中有自己獨特的位置,但是從來源和組成上說,是同自然萬物相同的,即都是由氣演化發展而來。元氣分化以后,“清輕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所以,人從自然而來,即非自身所有,《列子》利用《莊子》的文字來說明這一點: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丞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連自己的性命和身體都不屬于自己,都是自然的賦予,怎么還想著獲得并占有道呢?人從自然中來,他的生命和身體都只是自然的賦予。反過來說,人類存在和發展的一切條件是人類“盜”于自然的。《列子》中大富的“國氏”對大貧的“向氏”說:
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云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
自然的一切并非為我而生,為我所有,因此只得“盜”于自然,以維持我的存在和發展。不僅如此,連我的身體和生命也都是“盜”于自然的結果。所以,東郭先生對大惑的向氏說:“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天地萬物并不是為了人類而生的,但卻是人類所依賴的物質基礎。所以《列子》反對那種對待自然的功利性的自私態度。
在上述思想的基礎之上,《列子》進一步闡述了物類平等的思想,態度鮮明地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
齊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于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英國著名中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對這段文字大加贊賞說:“一個十二歲的童子……挺身而出,暢言人非萬物之靈,乃是萬有之一種,魚獸并非為人而生,正如人并非為蚊蟲而生一樣。這種反對以人為中心的宇宙觀,正是對儒家的迎頭痛擊。”《列子》的這個思想,是對王充思想的發揮。在漢代流行的天人感應思潮中,萬物的相生相食,被認為是天的意志的體現。這個思想遭到了王充的猛烈抨擊,他認為如果像儒教所說那樣,“天生萬物,欲令相為用,不得不相賊害”,那么,“則生虎狼蝮蛇及蜂蠆之蟲,天又使人為之用邪?”王弼注釋《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時說:“天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只是在王弼這里,強調的是天地無為而任自然的觀念。到了《列子》這里則發展成旗幟鮮明的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是《列子》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的重大貢獻。【原標題:《列子》自然觀初探】
來源:中國公民新聞網 作者: 戴建平 時間: 2011-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