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郭象“逍遙”新義
2012/11/1 10:31:04 點擊數(shù):
【字體:大 中 小】
莊子以其深刻的洞察力,看到了無法解決的人生悖論。他提出了“逍遙”(自由)說,并將其視為生命的終極意義,只不過沒有找到一條可行的路徑。透過《莊子》,可以感到其內心的掙扎:有時試圖超越社會體制的局限,通過“游心”,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有時則試圖通過“游世”,在與世沉浮中獲得相對的自由。莊子在兩者之間徘徊,不知所終。在思想探索的路上,他走得最遠,經(jīng)常孤身一人面對永恒,希望萬世之后有一個大圣,能理解他的“吊詭”之言。
莊子逝世后,他的學說沉寂了數(shù)百年,終于在魏晉之際,在竹林七賢的心中復活。嵇康、阮籍沿著《莊子》的游心之路,激烈反對社會體制,打出了“越名教任自然”的旗幟:嵇康奮起反抗,白白送掉了性命;阮籍借助虛幻的神仙境界,卻抑郁而終。面對現(xiàn)實,向秀“覺悟”了。他清醒地看到,在社會體制的銅墻鐵壁面前,個人的反抗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脫離社會的自由逍遙只是幻想,沿著“游世”方向前行,恐怕是惟一的出路。他不愿步嵇康后塵,在朝廷與山林之間,他無奈地選擇了前者。作為最后一個出山的竹林名士,向秀準備與早已入仕的山濤、王戎一起,在高官厚祿中“逍遙”。
同為竹林七賢之一,向秀的聲望不及嵇康、阮籍。他平平淡淡地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甚至沒有文集傳世。但事實上,向秀并不比嵇、阮遜色,所著《難養(yǎng)生論》匠心獨運,與嵇康難分高下;《思舊賦》堪稱絕唱,魏晉時期無他“賦”可與之比肩;其《莊子注》,更是中國思想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在混跡于西晉宮廷的日子里,向秀對《莊子・逍遙游》中關于大鵬與小鳥的描述,有了超越前人的感悟。在這兩個反差巨大的意象中,他竟然發(fā)現(xiàn)了本質的平等:逍遙是生命存在的最佳境界,而逍遙又是本性的滿足,如果滿足了自己的本性,那么逍遙本身是沒有任何差異的,猶如在金床上或木床上,睡著后的感覺都一樣。從這個角度看,只要適合自己的本性而自我滿足,那么不僅小人物與大人物,即使圣人與凡人,其逍遙也是沒有差別的。向秀運用這一發(fā)現(xiàn)刷新了思想界對“逍遙”的理解,融鑄在其《莊子注》中。
向秀大約逝世于西晉咸寧元年(275年)前后,此時郭象只有十歲左右,40多歲的年齡差距和社會地位的懸殊,使兩人無緣相識。但如果擴大學術視野,從兩人所分屬的竹林名士與元康名士群體的歷史發(fā)展看,其內在聯(lián)系顯而易見:向秀逝世后,健在的竹林名士山濤和王戎作為政治當權派,一手扶植元康名士走上政治舞臺;而郭象正是在元康名士領軍人物王衍的支持下“破土而出”的。
郭象與向秀生活的時代不同,面臨的生存困境和亟待解答的理論課題也存在差異:向秀生活在從動蕩走向太平的魏晉之際,需要論證個人自由如何適應社會體制;而郭象則生活在從太平走向動亂的元康、永嘉之際。其時,元康名士以嵇康、阮籍的繼承者自居,追求絕對的個人自由,形成的放誕之風如洪水猛獸,“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裎”。面對嚴重的社會失控,亟需解決的時代課題是如何撥亂反正、重建社會秩序。作為政治當權派與大思想家的郭象,為社會的長治久安設計的理想政治藍圖為:既要避免強大的君主專制破壞士人的“自由”,又要避免過度“自由”導致社會崩潰,危及士人的根本利益。這就注定了郭象一定會在《莊子》中發(fā)現(xiàn)向秀無法讀到的“新意”。
郭象斷言,在理想的社會中,個人自由逍遙與經(jīng)邦治國活動,完全是一回事。因為人類的本性存在巨大的質量差異,社會必然要分成尊卑等級,如果社會成員處在與其“性分”需求一致的位置上,那么表面上緊張的治國活動,便成了實現(xiàn)本性的“逍遙”過程。如此看待國家機器的金字塔等級結構,君主→宰相→百官→萬民之間,便不是進行壓迫統(tǒng)治,而是每個人的“自治”與“自得”。因為從最低層的奴婢,到頂尖的圣王,只要其崗位適合自己的本性,同樣不會感到沉重壓力。“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皂隸,猶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yè)。”猶如舉重,只要負重適當,便不會感到沉重。“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
傳世的郭象《莊子注》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魏晉思想史上,沒有一本著作能從整體上超越它的分量。但這部巨著的真正作者,卻是個持續(xù)了1000多年的公案。《世說新語》說是郭象抄襲向秀,而《晉書・向秀傳》則說是郭象發(fā)展了向秀。近代以來,學者們以向秀《莊子注》佚文對照現(xiàn)存郭象《莊子注》,基本上形成了郭象發(fā)展向秀《莊子注》的共識,但由于向秀《莊子注》久佚,郭象究竟“借鑒”了多少向秀的成果,也許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從兩人的佚文――向秀的《難養(yǎng)生論》與郭象的《論語體略》看,都是一流的大手筆。如果忽略向秀、郭象在傳世《莊子注》中著作權份額,從積極的角度看,他們無疑是魏晉思想解放運動中,《莊》學復興接力賽的兩位重量級選手。一部學術名著《莊子注》,將他們的名字永遠連在了一起。
向秀與郭象都出身于平民,在門閥士族社會興起的西晉時期,以個人杰出的學術名聲位居高官,并且都通過作《莊子注》成為西晉時期兩位最重要的玄學家。但是,他們性格與處世方式不同,政治命運也各異:向秀性格平和,習慣于低調處世,走向朝廷之路,實屬不得已;郭象則性格外向,有強烈的入世情結,最終作為司馬越親信幕僚控制朝政。無論被迫還是自愿,他們都卷入了那個時代的政治漩渦中:向秀“隱居”的河內郡山陽縣,是洛陽之外的第二個文化中心,后來他則“容跡”于西晉王朝的中樞機構任散騎常侍,參與國家重要決策;而郭象寄身的司馬越的太傅府,則是永嘉時期真正的朝廷,他以太傅主簿身份控制朝政,“熏灼內外”。向秀、郭象與政治的密切關系,使他們的思想脈搏,必然隨主流社會的變化而一起跳動。
既追求個性自由,又維護社會體制,是士族的雙重文化性格,但兩者的矛盾所產生的心理逼迫,使魏晉士人的精神世界充滿了焦慮、迷茫與失落。向秀、郭象“逍遙”新義,使一代士人獲得了空前的解放感,“讀之者無不超然”。《莊子》隨之從山林來到了塵世,與《周易》、《老子》并列為魏晉清談經(jīng)典“三玄”,“大暢玄風”。值得注意的是,向秀、郭象的逍遙新義及其《莊子注》,并沒有隨魏晉玄風一起消散,而是作為解釋《莊子》的權威之作影響至今,為歷代面臨生存困境的士人提供精神超越的路徑,領了1700多年風騷。其中的奧秘,可能在于他們首先從“自由與必然”的關系這一視角探討了“逍遙”。至于其解釋是否符合莊子本意,并不重要。思想家逝世后,他們提出的哲學問題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地平線,無論你如何前行,它離你同樣遙遠。【原標題:向秀、郭象“逍遙”新義】
責任編輯:C009文章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王曉毅 2006-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