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人對黃河的情感是復雜的,很多歷史事件都與黃河扯在一起。它帶給豫東人的,更多是苦痛。
這條在歷史上出盡風頭的大河,以恣肆無忌的秉性,引無數英雄折腰。以至于兩漢唐宋,首都都建在或遷到黃河流域。得中原者得天下,強者能挾黃河自重,才覺得是快意人生。
“中唐以后黃河河患日甚,唐末五代及北宋河患主要發生在河北、魯北地區,金元之后河患移到豫東、魯西南地區,明清時又禍及豫東、淮北平原。兩三千年里,黃淮海平原上除了永定河水系外,大多為黃河所侵奪。尼羅河泛濫后,留下的是五谷豐登的沃土;黃河泛濫后,留下的卻是寸草不生的黃沙……”學者如是說。以至于豫東平原上,找不到像樣的古建筑,千年古剎白云寺亦沒有逃離這種劫數。
白云寺,坐落于商丘民權縣城西南20公里處的尹店鄉白云寺村,“地處龍山文化晚期遺址,唐貞觀元年高僧杰安初創,距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清康熙年間達到鼎盛。”民權縣白云禪寺管理處副主任田芳女士說。
2008年10月20日,記者去白云寺前,先看到翻拍的“清康熙年間白云禪寺絹圖”,所繪正是其鼎盛時期容顏。絹圖之上,白云禪寺正門面南,由前門向北為中軸線,依次排列齋院、山門殿、過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千佛閣、藏經樓等主體建筑,東西配有東西大悲樓、伽藍殿、羅漢殿、祖師殿、地藏殿,其他建筑有客堂、上客堂、五觀堂、法堂、東西方丈寮、云水寮、點作寮、退居寮、車馬寮、大寮,還筑有戒壇……建筑總數800余間,寺院東部為塔林,庭院松蒼柏翠,竹篁修茂,香霧裊裊。透過絹圖,我似乎聽到了鐘鼓遠播,誦經聲振如潮起潮落。
“當時寺院占地546畝,僧眾1250余人,廟田20余頃,管轄周圍數十里內50余座小廟。”田芳女士說。
當記者抵達白云寺村時,看到的是朱紅圍墻圈起50余畝地的一個方正寺院,飛檐翹壁隱現于蔥蘢綠意之中,結構整體布局無寒薄之相。但較之清康熙時代,早不可同日而語。
黃河數致寺之殤
未進白云寺,先見寺周有些土坑,這是村里人為壘墻建房取土所致,深達數米的土坑內,偶然能發現唐代陶瓷碎片和唐之后殘碑斷碣。村里人犁地時,還會發現一些瓦片、陶罐、缽盂等,年代不詳,隱約勾勒出其自唐開始的久遠歷史。
我繞著白云寺朱紅圍墻轉一圈,熱熱鬧鬧的村落把它包了起來,廟門前,還在修路。一踏進高高的廟門檻,卻有清寂之意撲面。僧眾本不多,還有三個跟方丈印法出門了,廟里,黃衣僧寥寥數人。
妙林師父陪我在廟里閑走,他不善言詞,很簡單地告訴我,寺被黃河毀過多次。
據寺志記載,唐貞觀元年,即公元627年,高僧杰安在此建觀音堂,隸屬于開封府襄邑(今睢縣)。14年之后,黃河決魏、懷、衛、鄭等數州,觀音堂罹患。水災兩年后,高僧一明重建觀音堂,改觀音堂為白云寺。后又更名白云禪寺,初具規模。
到了宋崇寧年間,香火漸盛。元代至元二十五年,即1288年,河決開封,大水淹寺,寺院沖毀一半。這是寺院歷史上又一次重大災難。
明洪武年間,寺容得到重整,寺院建筑100余間。但當時黃河改道南遷,離白云禪寺僅10余公里,大水淹寺“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從明成化四年(1468年)到崇禎四年(1631年)的160余年中,黃河多次決堤南下,奪淮入海,白云禪寺在這百年中,屢遭水淹,一直處在半荒廢或荒廢狀態。僧侶們望河興嘆,卻又不甘舍棄。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眾信徒從河北保定延請佛定大和尚主持寺務,他致力于寺院復興,將其推向歷史上最繁盛時期。
從“清康熙年間白云禪寺絹圖”上,我們能夠看到,山門齋堂院外有通往睢州(今睢縣)的大道,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寺后有土山數座,整座寺院沿土山南坡修建,從前門進入,層層遞進,當人們邁上第二進的高臺院落,回望前門、山門時,更感大氣不凡。
或許是高估了寺后土山的抵御能力,或許是低估了黃河的威力,佛定大和尚的杰作,到了清嘉慶年間便被洪流毀滅。現在與寺相距僅數里的茅草河,凹陷河床里林梢幾乎與岸平齊,這就是黃河泛濫主流流經之處。現在看它,仍能設想當年黃河泛濫之肆虐。
1798年,河決高小集,睢州城垣被毀。1813年河決睢州壩,1819年河決斷堤頭。每次河患,白云禪寺都近在中流,境遇之慘,可想而知。
寺院之劫,不止于天災,還有人禍。清咸豐三年(1853年)農歷五月,太平軍萬余騎將千佛閣和東西廊房燒為灰燼。民國馮玉祥主政河南時,派人把御賜銅鍋和八柜藏經中的四柜拉到開封,僧侶驅散,廟產充公。“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砸碎石碑100余塊,扒掉80余間房屋,將建材用于修建學校,之后學校重修又扒了90余間房屋。幸存房舍被供銷社、信用社、食品站等單位占用,寺內文物經書焚燒一空。
“此白云非彼白云”
白云自由不羈,孤高邈遠,既是隱士寄托幽懷對象,也可看作隱士自我象征。南朝時,陶弘景隱于句曲山,齊高帝蕭道成有詔問他“山中何所有?”他做詩曰:“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白云從此與隱者結下不解之緣。
唐代王維詩境中,飄著縷縷白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何等無掛無礙。“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人生不得意,都為南山白云化解。
唐代詩僧皎然的《溪云》,更寫出白云別種意蘊:“舒卷意何窮,縈流復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皎然道出云即我、我即云的“云與我同”的玄機。
也許因“白云”中有道不盡的禪意,我在網上搜索,發現全國白云寺很多,可見這是個“常規”命名。就在商丘歸德故城里,還有一座明代白云寺遺址,已沒啥東西留存,倒還有詩流傳:“碧水映招堤,相過碧草齊。殿頭巢鸛雀,松頂掛虹霓。竹密難窺戶,花開自作蹊。高人能習靜,為借白云棲。”寫詩的叫陳履中,是“南明四公子”中宜興人陳貞慧的孫子,大作家侯方域的外孫,詩寫得恬淡平和,最后點題,還是著落在“白云”二字上。
大概全國所有的白云寺,都會扯出一些與白云有關的傳說,民權白云寺也不例外。
白云寺初名觀音堂,來歷玄乎,說是唐初貞觀元年,睢州城西北方向出“海市蜃樓”,半空中出現一蓮花座,觀音打坐其上,之后高僧杰安就在這一帶找到個大土丘,左臨濉水,右靠汴水,他認為是福地,募捐建寺名觀音堂。到了唐開元年間,高僧一明主持寺務,他對觀音堂大力擴建。但時值盛夏,工程進展緩慢。一明面南焚香禱告,希望有白云遮日,方便干活。果然,文殊菩薩在工地上空撐起法傘變幻成舒卷白云,工地上涼爽宜人,工程如期完工。
在妙林師父的導引下,記者從山門一進進看起。
白云寺坐北朝南,現存主要建筑有韋馱殿、羅漢殿、大雄寶殿、養心殿、禪堂、廂房等60余間,多為清光緒年間圣級和尚重建。
規模較大寺院通常有三道門,中間大門叫空門,左為無相門,右為無作門,也稱解脫門。“清康熙年間白云禪寺山門在今白云寺村南,距今寺址約400米,‘文化大革命’前還有斷石殘磚。如今山門,是1994年新造的仿古建筑。”田芳女士說。
寺院新建山門東側,是天王殿,又稱韋馱殿,面闊三間,單檐硬山式屋頂,灰筒瓦脊,脊頭高聳云卷,雕飾精美。內部結構建造多有獨到之處。其殿臨街,是寺院第一座佛殿。
韋馱殿北行是觀音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比康熙年間觀音殿規模略小。殿內為九架梁結構,內置八根大柱,覆盆式青石柱基。與天王殿相比,它寬闊明朗,殿宇軒敞。
進入大殿,正中是一尊玉雕觀音像,這是1993年由僧人從緬甸請回,高1.65米,重1000多公斤,為緬甸雪花玉所雕,玉觀音面容安詳,眼眸微啟一線,流光婉轉,臉上微露笑意,而其無所不在的愛流瀉無遺。玉質近瓷,我遺憾其光芒略顯冷硬。妙林師父講,“其實觀音的臉,已和請來時不太一樣了。”“怎么個不一樣法?”“比原來溫潤得多,更像中國人了。”
大殿東間設置一千手千眼觀音像,“是由整塊紫檀雕刻而成,頗為珍貴。”妙林師父說。
觀音殿再向北,是大雄寶殿,這是整個建筑群主體建筑,它建在1.5米高的月臺上,臺基前展,形成較寬的殿前平臺。大殿門額上是趙樸初先生題匾: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單檐懸山頂,脊飾浮雕,為行龍與蓮花。檐角有斗拱承托,使殿檐逸出,殿前抱廊,立四根廊柱。大殿東側屋山已有傾斜,成危房。平時鎖閉。
我進入大殿,看到正中是釋迦牟尼巨型塑像,阿難與迦葉分立兩旁,東廂是藥師佛,西廂是阿彌陀佛。殿內還有一口明朝大鐵鐘,銹跡斑駁,古意盎然。
寺內佛樂曾名動一時
佛樂指佛事儀贊樂曲和宣傳佛經的樂曲,或謂由天竺傳入,隋唐五代開始流行,北宋之后開封大相國寺一直是中州佛樂的中心。但很少有人知道,白云寺佛樂也曾名動一時。
白云寺佛樂之名,我在2004年偶然獲知。當時我做“音樂河南”系列,在開封大相國寺巧遇該寺佛樂團86歲樂僧隆江法師,他就來自白云寺。殘冬臘月漫天飛雪中,大相國寺禪房內,隆江法師為我演奏了籌、篳篥、笙,佛樂魅力,一曲難忘。
翻閱《白云禪寺紀事》,與隆江相關的記載有兩條:
民間二十九年(1940年)春,日軍從商丘去開封,路過白云禪寺,日軍司令官田中上將命沙彌隆江(白云寺村人,俗名孫洪德)取下佛定活佛畫像帶走。
1957年4月,白云禪寺樂隊赴京參加全國文藝調演,榮獲二等獎。籌樂演奏者隆江受到國家領導人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的接見,并合影留念。
隆江曾告訴我,他是在開封馬道街看到相國寺里樂僧們吹奏樂器,聽得入了迷,出了家。當時才6歲,還沒方桌高。隆江曾是白云寺村人,就近到白云寺出了家,當時白云寺是大相國寺的下院。
隆江法師說,白云寺原來規模老大了,僧侶八百多人。原來有佛樂,笙、管、笛、籌,啥都有,后來死的死、走的走,活著的也拿不起來了(即老得演不成了)。他就到了大相國寺,還培養了新的樂僧。
據妙林師父講,由于白云寺的影響,白云寺村有一些民間藝人會吹籌。我試圖找村里藝人聊聊,說是“都在外頭演出”。村里老人知道隆江之名,說“村里人吹籌都是跟他學的”。
在白云寺內,我又想起4年前大相國寺內隆江法師的吹奏,他吹籌有簫之哀婉、笛之悠揚。他吹奏錫管篳篥犀利奔放,大相國寺佛樂如今在全國佛教界已頗具影響。而沒有了佛樂的白云寺,一時間顯得更寂寞了。【原標題:“黃河數毀禪寺,白云舒卷千載”系列之一 河患致名寺屢建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