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禪寺有一奇觀名鐵鍋槐,已有四百余年歷史,古槐老干斑駁,郁郁蒼蒼,在一口破裂為幾片的鐵鍋中盤根錯節,鐵鍋碎片被包進樹體,經四百余年,無銹蝕痕跡,依然護持著勁槐綠蔭。樹不老枯,鐵鍋不銹,很牛呀!
鐵鍋槐樹枝上,纏繞很多紅絲帶紅繡球,有種民間的熱鬧喜興。徘徊于樹下,我納悶它怎么歷數百年無傷。要知道這座古剎,曾經黃河摧殘,曾經人砍火燒,《清康熙年間白云禪寺絹圖》上的古木森森,只余這一縷綠意尚存。是因為人們覺得它神奇地生長于鐵鍋之中,因此倍加愛惜,還是鐵鍋保護了根部土壤,因而未被洪流連根拔出?
關于它,有許多傳說。有說鐵鍋是康熙帝所賜三口大鍋中的一口,寺中用來炒菜,后來寺院濟貧舍粥,拿它熬粥。《清康熙年間白云禪寺絹圖》上,山門外便繪有齋院,四排條桌邊貧民“排排座”喝粥。當年每逢歲歉,從農歷二月十五到四月十五,白云禪寺會施粥兩個月。至今還流傳歇后語,白云寺的米飯——一舍之物。
鍋里怎么長槐樹呢?有說是喜鵲嘴里落下一顆槐籽,也有說是仙鶴飛落于鍋上,將所銜槐籽掩埋于廢鍋泥土里,還有人講這是康熙和行興大和尚共同栽植的。
據說它寺榮則榮,寺衰則枯。馮玉祥派人毀寺時它曾枯萎,寺院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復興,古槐也茂盛起來。寺僧妙林師父說:“這株老槐樹干部有一凸疤,變換方向看,像觀音菩薩抱寶瓶,再變一個方向,又像彌勒佛。”這當然是附會。
樹固然奇,籠罩在整個佛寺之上的,還有一層更神異的色彩,即它和清代兩皇帝順治、康熙的關系。寺中大量流傳與這二人有關的傳說。清朝兩代國主,同一個僻居豫東的寺院有何干系?
這要從清初宮廷一大疑案——順治出家講起。
按民間傳說與野史記載,清朝入關后的第一位皇帝順治并未于24歲死于天花,而是逃離塵世,去山西五臺山做了和尚,他一直活到康熙五十年,即74歲時圓寂。據說順治出家是因為他愛的董鄂妃——江南名妓董小宛過世。他夢到愛妃死后去了五臺山,所以跑到五臺山修行了。康熙成年后還曾數度尋父。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保存清朝皇室與朝廷留下的1000余萬件歷史檔案,當年秘藏深宮,王公大臣也有終生不得見一字者。檔案館副館長馮伯群先生查閱大量檔案,著文揭秘此事,認為不可能:“皇帝葬禮有極復雜過程,每一步程序都有嚴格規制,都要形成文字記錄。如果順治假病逝真出家,那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檔案與文獻絕不可能不含一絲瑕疵。”
馮伯群先生還認為,董鄂妃不是董小宛,她是滿洲內大臣鄂碩之女,15歲時入選秀女,被指派給順治同父異母弟弟博穆博果爾為妻,后被順治奪了過來。她病逝后,順治傷心欲絕,數月后就病逝了。
“順治出家”是真是假?
但是順治扔掉江山去做和尚,不是空穴來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滿文檔案記載,順治14歲時外出打獵,曾見過一位在石洞中修煉9年的“別山”禪師,順治極佩服,特在京城西苑(今中南海)為他辟出一處“萬佛殿”,供其修行。“別山”入宮禮節性拜訪后,又飄然而去。但順治思想漸漸向佛。
董鄂妃之死,對順治是極大刺激,他堅決落發為僧,癡心禮佛,為其剃度的和尚名叫茆溪森。后來是另一高僧以燒死茆溪森相威脅,并有勸導順治:“你的任務不僅是當一個和尚,佛需要你在世間護持佛法,保護寺廟,這是更重要的工作,非做皇帝不能完成。”此話讓順治收了心,繼續當了數月皇帝直至病逝。
馮伯群先生研究發現,“順治從病重、去世、遺體安放、繼任皇帝和百官不止一次地致祭、神位奉入乾清宮、擇吉日再奉入太廟、遺體火化、寶宮奉安、地宮下葬,官方檔案中都有時間地點儀式人員等記錄。曾與順治過往甚密的和尚,也都在自己著作里做了紀實回憶。兩相印證,內容一致。如果順治假病逝真出家,與天下人開個大玩笑,官方與民間記載,均遵從順治囑托造假,絕不可能完美到如今天我們所見,檔案與文獻不含一絲瑕疵”。
即便如此,“順治出家”之說仍影響頗大。或許老百姓更傾向于相信,一個愛情故事該有這樣凄美結局吧。
順治出家之說廣泛出現在《順治演義》、《順治與康熙》等諸多野史中,當時著名才子吳偉業(梅村)寫了一組《清涼山贊佛詩》,影射順治因情傷董小宛到五臺山修行。由于吳詩素有“史詩”之稱,他本人又苦戀與董小宛齊名的名妓卞玉京,所以信者甚多。這一切,又可以在五臺山找到相關附會。
既有順治出家五臺山,野史便盛傳康熙數上五臺山尋父。那么,怎么會有康熙為尋父“三下白云寺”之說呢?
“白云寺版”之“康熙尋父”
民間傳說是編得很圓的。白云寺僧相傳,說是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的一天,康熙在京城微服巡游,忽見一僧人賣字,這僧人正是受時任白云寺方丈佛定委派外出化緣的行興和尚,他過黃河,到大名,經保定,達京城。行興字蒼勁有力,內容更不同凡響:“黃袍換成紫袈裟,只因當年一念差。吾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康熙馬上明白,這是老爸順治所寫。
康熙問行興:“詩是誰寫的?”
“一老僧,他寫的多著呢。”接著又背了幾首,康熙越聽越像。
康熙驚問行興:“你可知老僧俗姓俗名?”
行興答道:“我們出家人都姓釋,不知他俗家姓名。他整天讀經打坐,常念唱詞,上面我背的這些偈語(佛教唱詞),就是我記下的。”
康熙意識到,自己父親出了家,可能在白云寺掛單(暫住),從而引發了他去白云寺尋父的愿望。
自順治出家后,康熙曾數上五臺山,私訪多處佛教寺院,但順治云游四方,蹤跡不定。得知白云寺這個線索,康熙不會輕易放過。
這一年9月,康熙首次微服私訪白云寺,并告訴行興,不要暴露他的身份。
康熙在山門下看到彌勒佛,自言自語:“佛見我為何要笑?”佛定方丈走出來回答:“佛見佛,佛要笑,佛笑施主為尋親人進寺院。”康熙一驚:“見你呢?”佛定隨即答:“佛見我佛也笑,佛笑貧僧無有道。”康熙知道對方看透自己身份,便說:“既知則隱,千萬不可泄露。”
佛定引康熙來到方丈室,康熙說明來意,并舉行儀式,親手為一千余名僧人打齋供眾,以便尋父。但他并未找著。康熙問:“僧人可全部到齊?”“還有一燒火老僧。”“我前來供眾,豈能漏人!前去見他。”于是佛定帶康熙來到僧廚,只見一位兩鬢斑白老僧,兩眼閃異樣光芒。
他見佛定引康熙進屋來,便哼唱起來:“來時糊涂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才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
康熙聽不懂,快步走上前去問道:“請問長者尊姓大名?”
老僧回答:“貧僧八硋。”
康熙認為老僧形貌和自己印象中的父王相離甚遠,有點失望。老僧反問:“客從何來?”“從京城而來。”老僧又問:“京城的麥苗可好?”康熙一頭霧水,更認定老僧糊涂。
康熙回京,把經過告知母后,講到“八硋”老 時,母后說,你將此合成一字,乃是“父”字。
又講到“京城的麥苗”,母后說,這是我的小名呀。
康熙不再說話,處理完朝中大事,再下白云寺私訪(民間傳說總把微服私訪說得像吃黃瓜一樣容易)。這回老僧出外云游去了。
過了好長時間,康熙也沒白云寺的消息,他決定利用南巡三下白云寺,這次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的春天。這次出行,不是微服私訪了,他帶上八柜藏經及許多賜物,命大學士馬齊書寫“莊嚴清靜”四字,自己寫了“當堂常賞”四字,賜給寺院。
這次前來,康熙還傳下圣旨,欽定河南府臺、歸德知州等,支持白云寺擴建。白云寺從此名聲大振,成為“中州四大名寺之一”。
“賜物”行興“賜字”佛定
1917年即民國六年,睢州人蕭光甫依據寺中藏碑及歷代記載,編纂成《白云禪寺志》,成為關于白云寺的重要著作。他在書中記載,行興是白云寺最重要的“中興之祖”佛定大師的弟子,追隨佛定40年,得洞宗上乘(洞宗為曹洞宗簡稱,中國佛教禪宗五家之一,唐代良價及弟子本寂所創,禪風以回互細密著稱)。
他在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赴北京覲見圣祖仁皇帝即康熙,被賜書扇一把,御敕為 僧復元禪師,賜給他緇綬珠衣,又賜藏經5488卷。
也就是說,康熙確曾給白云禪寺賜物,這也印證了傳說中“八柜藏經許多賜物”。
那么康熙究竟來沒來過白云寺呢?
白云寺有一石碑,刻著“順治皇帝出家偈”:
天下叢林飯似山,到處缽盂任君壑。
金銀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最難。
朕為山河大地主,憂國憂民事特煩。
…………
這塊石碑,不足為憑,近年新立,而且五臺山也有這“偈子”,不妨當做現代旅游的“賣點”,一笑置之。
但順治在白云寺當和尚的傳說,流傳久遠,并非近年旅游熱興起才有。還有一點,傳說中康熙所題四字,寺內真有此碑,現在進了山門,鐵鍋槐邊,便立有此碑。
“那塊碑是新碑,另外還有塊老碑,斷成兩截了,寺里收藏起來了。”在寺內采訪時,妙林師父未告知此事,我返鄭后再打電話補充采訪時,妙林師父才告訴了我。
到底老碑來由怎樣?我頗費周折地聯系到遠在浙江某寺的方丈印法大師。長途電話里,老和尚講:“1995年秋,我在寺廟附近水溝發現大半截殘碑,另外半截始終未找到。你問碑是康熙真跡不是,肯定是,原來寺里人都知道。省文物局領導都看過老碑,二月河也來看過老碑,還說一定要好好保管。”
印法方丈講到二月河到過白云寺,他本人就此事寫過文章。這里不妨引用原文:“我細看了那石刻,不是假的,也不可能是假的——在清代造這樣的假,是要禍滅九族的。這四個字,明顯是謎語,他為什么要造這個謎給后人看呢?我搜尋自己的記憶,康熙與不熟悉的臣工,從不開玩笑,更遑州府里一座蘭若叢林,這什么意思?康熙不小氣,賞你什么就是什么,猜什么謎呀。”
二月河以描述清康熙、雍正、乾隆的三部長篇歷史小說名聞天下,依他對清史的了解,他的說法,值得重視。他的分析“在清代造這樣的假,是要禍滅九族的”,亦符合情理。
此事姑且存疑。有意思的是,順治出家地全國不止一個地方“爭”,五臺山影響最大,還有北京西山等。但這通怪碑,倒是全國獨一份。除了白云寺,沒見有第二家站出來聲明“版權”。
碑上四字何意?寺僧解釋是“‘當堂常賞’四字上頭都有個和尚的尚,下半部分分別是‘田、土、巾、貝’,這是皇帝賞賜的東西,讓和尚們有田有地有衣有錢。”
二月河先生也試著猜謎,他的想法與眾不同,他琢磨著,若說“當堂(當堂)”是尊父,那就不能用“賞”字。他不僅要賞,還要“常賞”,莫非是請和尚們“當堂(當堂)”,自己要“常賞”?然據傳聞,當時順治已圓寂了,“當堂”二字,或許是守靈的意思?講不清。
據史載,康熙四十六年之后的15年,他的24個兒子窩里反,他沒再過一天清凈日子。家務事已夠他頭疼,大概不會有心思再跑到白云寺“常賞”了。【原標題:“黃河數毀禪寺,白云舒卷千載”系列之二 康熙三下白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