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畫家商琦的《春山圖卷》局部是一幅青綠山水,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這幅2米多長的長卷,畫的是春山緬邈。雖然畫的是山,但卻給人一種飄起來的感覺。早春之時,乍暖還寒,綿延起伏的群山,在嵐氣中搖蕩,云氣氤氳,在微光的照耀下,山體似乎是透明一般。山下,畫叢樹、溪流、小橋、茅舍,一切都在似有似無間。溪澗潺潺地流淌,讀此畫似能聽到流水的聲音。平地上以淡墨渲染,茸茸的草意隱然躍現。溪流中似乎有冷氣溢出,匯入縹緲的云煙。雖然作者傳世的作品只有這一件,但這一件作品即可奠定他在中國山水畫史上的地位。他屬于北宋山水畫大師李成的一脈畫法。畫中的一切都在云煙中飄動。這哪里是一幅山水,簡直就是一幅“云煙”。
其實,中國的山水畫就是在做一種“云煙”游戲。董其昌曾說過:“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所以,中國畫家又自稱“耕煙人”,繪畫的功能又被說成是“煙霞痼疾”,好作煙霞伴,化為心中閑,甚至以“云煙”來指代山水畫。清盛大士《溪山臥游錄》中記載:“古人以‘云煙’二字稱山水,原以一鉤一點中自有煙云。”畫山水就是畫云煙。將相對靜止的世界畫得動起來,將固定的形象畫得飄起來。北宋韓拙是一位出色的山水畫理論家,他說:“凡云霞煙霧靄之氣,為嵐光山色,遙岑遠樹之彩也。善繪于此,則得四時之真氣,造化之妙理。”云煙霧靄,是山水之彩。就是說,云煙是山水的精華、山水的靈氣,沒有云煙,山水就失去了靈魂。畫出云煙縹緲之態,就是畫出造化之真氣。云煙是造化之真氣的最好表現形式。如明浙派畫家戴進有《煙水生涯》長卷(今藏美國佛瑞爾博物館),此畫極力塑造了一種煙水迷離之態。
為什么說畫出云煙就是畫出造化之真氣呢?這是中國人獨特的氣化哲學所造成的。中國古人認為天地萬物都是由一氣,人也是一樣,人也是由氣而生,所以莊子的妻子死了,他并不傷心。因為在莊子心里,他的妻子本來沒有生命,因為有了氣的凝聚,才使她有了生命。現在她死了,是又回到氣化的世界中去了。世界就是一個龐大的氣場,萬物浮沉于一氣之中。所以,山水畫家要畫這個世界,不是要畫出它的外在表象,而是要畫出隱藏在山水背后的氣化氤氳的精神來。畫家畫山水是要深入到這氣化的世界中去,與這個氣化的世界相浮沉,卷舒蒼翠,吞吐大荒,其畫面就是宣導天地之氣。畫山水畫,是于心靈中打太極。
這樣的思路實在很獨特,卻是中國山水畫得以存在的基礎,就像商琦的這幅《春山圖卷》,云煙、霧靄、山嵐這些“軟體”的東西成了中國畫家的寶貝。中國山水畫中云煙蒸騰,山水在云煙之中騰挪縹緲,使其出落得更加靈動;山水在云煙籠罩中,儼然而成一個整體,云煙也成為串聯細碎山川的隱在之線;又因云煙的遮擋、氤氳而顯示出特殊的氣勢,使內在世界激蕩起來。中國畫家所強調的“浮空流行之氣”,就是針對此而言的。
因此,中國山水畫家與其說是在畫畫,倒不如說通過畫氣使自己加入到大化流衍的節奏中去。繪畫就是要揣摩這種節奏。在畫家的筆下,一切都動了,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是聯系的。畫的是一點,但卻是千萬個點;畫的是一個固定于畫幅上的景物,卻是流動的世界中的影像。畫家將自己置于氣化世界的漩渦里,所以畫出的只是一個引子,而未畫的永遠是個世界。
陶弘景有詩云:“山中和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據說米芾的兒子米友仁對此詩非常著迷,他說他的云煙圖就是受此詩影響的。畫山水,要畫出云氣來,畫的就是心里的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