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鎮(zhèn)江《胡秋萍書法藝術展》上,南方書家皆以為胡秋萍的書法具中原爽朗雄強風骨,還舉了豫劇《花木蘭》中“誰說咱女子不如男”那句唱詞,由彼“丈夫氣”質(zhì)指江南書風的靡弱。我是第一次見到胡秋萍的人與書法原作,所謂“雄強”、“大氣”之類或許在我直覺中也有了,我的發(fā)言卻是:我希望胡秋萍的書法葆守一個女性書家的精微與情趣。事實上,所謂江南之“小”恰是今人所忽視的精微,是一種文化歷史的積淀。后來,我發(fā)現(xiàn),胡秋萍的內(nèi)心里和我一樣多少有點不隨時宜的固執(zhí),這固執(zhí)是否即那些“見風即雨”的人以為的“風骨”呢!而作為女性書家胡秋萍的那份內(nèi)秀的詞人情懷卻并非那些即席品讀的人能夠馬上捕捉到的。或正有了幾分蘊藉,才是對“中原書風”的一種平衡吧!程大利說:“秋萍心存大志,又不愿張揚,那力量便把自己積蓄的潛能借一枝柔毫傾瀉出來,默默地帶著節(jié)奏和旋律,折沖震蕩,一瀉千里,遂有了秋萍的書法。”
(二)
說到詞人情懷,對于當代書家來說,恐怕只是一種文化的點綴,這種情懷,并非即興吟幾首小詞,或打油。她是一種文化的品味,一種性情、趣味。傳統(tǒng)書法離不開文化的供養(yǎng)。對于書家來說,書法是一種表現(xiàn),表現(xiàn)什么?表現(xiàn)你的文化學養(yǎng),有沒有學養(yǎng),有多少學養(yǎng)都將表現(xiàn)出來。這才是“書如其人”的本質(zhì)。從胡秋萍的《秋歌》(詩詞集)我們可以看到作為一個當下女詞人的心路歷程。看到一個書法藝術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向往和對傳統(tǒng)書法藝術中某種文化信息的著意捕捉。
(三)
蔡邕“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稌V》中對書法的形勢(形態(tài))之美有一段生動的刻畫:“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高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
中國古代書論對書法藝術本質(zhì)的揭示是真正的來自書家心靈的感受,這與當下那些大段哲學詞匯或?qū)徝览砟畹目斩?ldquo;理論”形成何等鮮明的對照。
胡秋萍無意在理論上有所建樹,但她對書法作為藝術的深刻思考一直貫穿在她的藝術實踐之中。對線條形態(tài)的自然化審美追求也正體現(xiàn)了她對老莊美學思想的深切關注。她沉醉于風晴雨露天地山林變幻的心靈暢游之樂,游弋于線性的千變?nèi)f化之間,心手雙暢。
(四)
胡秋萍將她的“書法集”送給吳冠中,卻說:書法是當代藝術中最具墓氣的。并強調(diào)“墓”是墳墓的“墓”。這和吳先生那天說的:“一百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的慨嘆,頗為同調(diào):作為一個藝術家,發(fā)生這樣喟嘆是缺乏藝術的自信抑或是真正的“文化的良知”的自覺呢?
(五)
“否定”以往,絕非對以往的缺乏自信。胡秋萍由過去被人們稱之為“王鐸”的成功面目一變?yōu)楫斍暗?ldquo;怪異”——沒有必要討論是一時的沖動還是深思熟慮的抉擇。但這絕對與她的秉性果毅有關——胡秋萍談起這次(因為我們不知道下次、再次是否會出現(xiàn))的“蟬變”,充滿了自信自矜之喜悅。這也是近年人們再次關注一位女性的主要話題。對了,這里使用“蟬變”二字,我以為是比較準確——我們太在意藝術的表相,即所謂的風格了,胡秋萍在放棄“風格”的同時卻意外地走進一個充滿魅力的自由境地,在認同或非議中回避“成熟”而又日趨成熟。
(六)
胡秋萍很在意書寫(創(chuàng)作)過程的快感。當然對創(chuàng)作前奏和氛圍的用心也體現(xiàn)了她的文化品位,她在書法集的后記中寫道:臨池或創(chuàng)作時,我喜歡把音樂打開,聽著古箏、琵琶、鋼琴、小提琴或我喜歡的幾位歌手的歌。李娜的“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男兒今出塞,背后長河落日,眼前大漠孤煙”那種蒼茫、悲壯、絕苦的聲音,常使我眼前出現(xiàn)茫茫曠野,一排排好男兒身著盔甲,肩扛長戟,腰挎大刀,奔波在邊塞,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血染山川的慘狀,逼近我的心頭,久久無法揮去。我試著用一種比較粗糙的宣紙,書寫激蕩人心的《國殤》等邊塞詩。這一類的詩詞最能激起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滿腔的豪情促使我飽蘸濃墨任憑自己的藝術感覺,在紙上有節(jié)奏有束放有控制地狂寫……
文化的形式感一直被中國的文人們所在意,我們雖看不到這種形式感與書法的直接關聯(lián),但它對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一定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就像一個基督徒的禱告或和尚敲著木魚誦經(jīng)的形式一樣重要。對于創(chuàng)作的過程乃是其心靈外化的過程,若此,胡秋萍所向往的修為方式便不難理解了。
(七)
當下書法主義紛紜,風氣各異。大凡冠以新古典、流行、少字、現(xiàn)代之類,在我看來,實在沒有逾越傳統(tǒng)書法(文人書法和民間書法)、東洋(包括西方抽象藝術)兩大文化背景。對于胡秋萍書法成就,我則注意其對書法——“藝術”的自覺的探索性的意義。就當代書家或書法而言,也大致存在前面所提及的兩類——兩難的境地。在書法傳統(tǒng)的路上,由于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無法企及前賢,急功近利、浮躁淺薄之下便狂怪叢生,或多呈“輕薄”之弊;而“現(xiàn)代書法”在傳統(tǒng)和東洋的不同背景下游蕩,已愈來愈顯得尷尬和困惑。從胡秋萍的書法中,我們會深刻地體味出對時風和傳統(tǒng)的雙向批判姿態(tài),這種孤迥的藝術自覺使我感動。
(八)
賢山的論書有三要:理、氣、趣。我以為理乃藝術之理法,既有可循藝術規(guī)律之理也有主觀自我之理,理建立在道之下,道存則氣生趣亦生焉。如果說“變法”前的胡秋萍更強調(diào)理法,那么她的近期作品則更多地在氣與趣的境界中游弋。尤其巨幅條屏,具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它呈現(xiàn)的不止是精熟的技巧,而更多的是性靈與智慧的自然流露。這智慧中帶著淡淡女性柔婉之美幾分執(zhí)著的孤傲,這種對古典審美的游離與批判精神恰與王鐸殊途同歸了!驹瓨祟}:胡秋萍書法瑣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