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初,應中國音樂學院之邀,開封市二夾弦劇團赴京演出,質樸淳美的二夾弦,讓中國音樂學院的師生們大為贊嘆。隨后,他們又應邀在鄭州北環古玩城演出10天,一樣受到觀眾的追捧。但是,盡管叫好聲一片,開封市二夾弦劇團依然沒有改變其生存困境。圖為樂隊在破敗不堪的排練廳排練。
田愛云等人主演的二夾弦經典劇目《貨郎翻箱》劇照。
提起《小扁擔三尺三》這首歌,可能許多讀者都不陌生。電影《李雙雙》的這首插曲,以輕松愉快、樸素生動、韻味無窮的詞曲,贏得了無數人的喜愛。1962年,在《李雙雙》獲得第二屆“百花獎”的同時,其音樂也被評為“觀眾最喜愛的電影音樂之一”。其后24年,《歌曲》雜志評選“群眾最喜愛的歌曲”,這首“小扁擔”仍以高票入選。去年宋祖英推出《百年留聲》,精選中國從1905年到2005年的名曲,“小扁擔”與《漁家姑娘在海邊》、《天涯歌女》、《映山紅》等一起讓人回憶起了中國近百年的歲月。
喜歡《小扁擔三尺三》的人無數,但很少有人知道,這首“李作詞,向異編配”的歌曲,是在二夾弦曲調的基礎上創作的。
《李雙雙》插曲選用二夾弦曲調并不是偶然的。李先生撰寫劇本時,想加入村民看大戲的場面,經人推薦,他選用了田愛云等人主演的二夾弦經典劇目《貨郎翻箱》。時至今日,田愛云仍珍藏著她在《李雙雙》中飾演貨郎的劇照,以及與張瑞芳(飾李雙雙)、仲星火(飾孫喜旺)等影星的合影。
二夾弦所具有的獨特的音樂元素,不只是被一個作曲家看好。電視連續劇《水滸傳》的主題曲《好漢歌》,為表現梁山英雄俠義豪放的性格,使用了較多的八度、七度或六度大跳,也讓很多戲迷聽出了二夾弦的味道。
南開大學學生樊振佳偶然在河南電視臺“梨園春”看到二夾弦的演唱,從此喜歡上了這個劇種,他在南開網站發表網文《感傷二夾弦》,記述了這樣一件事:當年在河南拍攝電影《少林寺》時,香港拍攝方邀請著名作曲家王立平先生為影片譜曲。最初,王立平先生為《牧羊曲》選擇的曲調,也是二夾弦和河南曲子曲調,令港方無比滿意。后來考慮到國際效益,王立平先生才忍痛修改,形成現在的《牧羊曲》。后來王立平在南開大學舉辦講座,詳細講述了這件事,并當場演唱了那首二夾弦和河南曲子曲調的《牧羊曲》,贏來滿場喝彩。
這樣的事實說明,二夾弦擁有諸多值得借鑒的音樂元素。這樣的劇種活著,對豐富音樂創作自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更進一步說,這樣的劇種如果能在現代社會尋找到延續生命的方式,將有益于音樂文化的民族化,也將使中國的音樂文化更為豐富多彩。問題是,在現代社會,它們的生命力到底如何?
談到傳統戲曲每況愈下的原因,許多人認為是社會娛樂文化多元化的必然結果。但也有專家不同意這種說法。在娛樂多元化方面,中國趕不上美國,可是紐約的百老匯戲劇一條街,每家戲院每晚都在演出,上座率相當高;就中國來說,娛樂多元化程度最高的是上海、北京,可恰恰就是這兩個城市,戲劇演出活動最為頻繁。
那么原因究竟何在?諸多專家都將矛頭指向了體制。中國戲曲自誕生起,就長期以高度商業化的自然狀態存在著,劇團必須順應觀眾與市場的變化,不斷地在劇目與演出風格等方面自我調整。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推行的國有化體制,使劇團與觀眾失去了這樣的互動關系。當他們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與觀眾的距離已很難彌補。
今年5月初,應中國音樂學院之邀,開封市二夾弦劇團赴北京進行演出時,被稱為“來自河南的草根劇團”。如果將“草根”理解為民間,這話說得不錯,但如果將“草根”理解為真正的草根,這話就很值得商榷,在劇種脫離市場幾十年后,它還能具有草根那樣頑強的生命力嗎?
叫好一片緣何生存艱難?
今年春天,開封市二夾弦劇團在濮陽農村演出時,突然來了兩位特殊的觀眾,跟著劇團看了兩天戲,看得很認真。隨后田愛云才知道,他們是受中國音樂學院委派,專程來考察這個劇團的。
原來中國音樂學院有一個專題組,專門從事民間稀有瀕危藝術保護工作。來人對劇團的演出頗為滿意,他們走后不久,田愛云就接到正式的邀請,對方管吃住、路費,請他們到北京演出三天。
“五一”前夕,開封市二夾弦劇團全體人員開到了北京。在兩天多的錄音、錄像中,老藝術家田愛云、趙文玲、呂萍,青年演員張金剛、吳大曼、婁素霞、張艷麗等都拿出了各自的絕活,演唱了《梁祝》、《貨郎翻箱》、《撕蛤蟆》等二夾弦的經典劇目。散發著鄉土氣息、質樸淳美的二夾弦,讓中國音樂學院的師生們大為贊嘆。
進了藝術殿堂,充分演繹了二夾弦這朵戲苑奇葩的藝術魅力,他們精湛的演技和扎實的藝術功底讓學院師生感到震驚。博士生導師陳銘道先生對二夾弦的招牌樂器四胡格外感興趣,他走到老樂師張洪身邊,將四胡拿過來左看右看,點頭道:“這個家伙表現能力很強啊!相當于你一個人拉兩把高胡(四胡音兒與高胡相仿,卻是兩股馬尾拉四根弦)!”
第三天晚上,學校安排劇團進行了兩個小時的專場匯報演出,中國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廖奔,中國非物質民族文化保護中心主任田青,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音樂學院院長金鐵霖,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所所長劉楨等到場觀看。有的領導因要開會,本來說好必須中途退場的,但看了10分鐘就表示,不開了,會先取消吧。
演出結束,場下一片叫好聲。那些戲曲界、文化界的大腕紛紛上臺與演員握手。田愛云告訴記者,河南大學畢業的廖奔先生很動感情:“二夾弦這班學生不容易!”他同時也提出建議,認為二夾弦以抒情見長,擅長演家庭倫理、愛情戲,要保持這個特色,不要試圖在大戲上與豫劇、京劇抗衡。
金鐵霖則揮筆寫下了“開封二夾弦劇團,繼承民族藝術傳統,發揚民族特色”,對二夾弦寄予厚望。
開封市二夾弦劇團不僅贏得了專家的贊譽,他們的演出也受到普通觀眾的歡迎。從北京歸來,他們應邀在鄭州北環古玩城進行了為期十天的演出。令他們得意的是,當時還有四個戲班子在古玩城演出,他們去了兩天,四個班子就走了三個,剩下的一個也因人氣不旺跟他們錯開了演出時間。有記者現場報道說,當時天氣比較炎熱,但不少人顧不得廣場上太陽的暴曬,自帶椅子板凳,看得津津有味。
專家、觀眾都叫好,為什么開封二夾弦仍生存艱難?
以改編、導演曲劇《陳三兩》聞名的開封戲曲界名宿霍林先生,對這個劇團一向很關心,記者采訪時,正好遇到他與田愛云探討這個問題。霍林認為,劇團現在缺一個好“外交”,舊時的戲班子都有這樣的角色,這種人社會經驗豐富,精明強干,能說會道,三教九流都能打交道。如果有這樣一個人才開拓市場,讓劇團經常有演出,問題就好辦了。
另外,現在劇團還是國有劇團那套分配體制,大家收入差不多,應該采用舊時戲班子的“劈賬制”,根據貢獻大小,確定不同人員拿多少“工分”。每周演出結束,根據總收入計算每分多少錢,馬上給大家分賬,這樣積極性就起來了。
霍林先生還建議,要善于宣傳,演出前掛牌,寫上主演的名字,推出了名角兒,市場號召力自然就增強了。
這些建議,其實是舊時戲班子基本的體制,但也是目前開封市二夾弦劇團所欠缺的。1957年,那個鄉間戲班子收歸國有、成為開封地區二夾弦劇團時,田愛云年僅16歲。從那以后,劇團就改變了生存狀態,主要按照主管部門的指導創作、演出,逐漸不知市場為何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田愛云雖然成為一名出色的演員,但對劇團的經營之道并不精通。
國有劇團不知市場為何物
舊時的戲曲界,曾出現了很多“蓋字號”的人物,比如“蓋九州”、“蓋叫天”、“蓋三省”、“蓋月樓”等。有戲曲專家指出,那時的劇團和演員與市場密切相連。要出人頭地,就要苦練功夫,成就絕活,把別人“蓋”了,你才能脫穎而出,把別人“蓋”了,你的收入才會是別人的幾十倍。藝術競爭很殘酷,但競爭正是戲曲劇種不斷繁榮、蓬勃發展的催化劑。
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市場法則,也保證了戲曲與民眾保持一種非常密切的互動關系,由此推動戲曲順應時代做出變革。
但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劇團大量收歸國有,這樣的生存狀況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大鍋飯”使劇團的專業人員與一般人員、主要演員與一般演員的收入幾乎沒有差別,而劇目選擇、演出風格,甚至劇種的生存等,都不再是“市場導向”,而變成了“領導導向”。
開封市二夾弦劇團數十年的經歷,就足以顯示那個時代劇團生存的狀態。“文化大革命”初期,開封市主要領導不喜歡二夾弦,下令將劇團改為京劇團,全體演員學唱京劇;五年后換了領導,很快下令將京劇團改回二夾弦劇團。改革開放后恢復傳統戲,二夾弦劇團排演了《梁祝》,受到極大歡迎,老百姓為了看這出戲,半夜披著被子排隊買票,但劇團缺少年輕演員,想招收新演員,卻需要經過文化局、人事局、勞動局層層審批,多次努力,這個團也沒爭來指標,結果造成演員年齡層次青黃不接。1984年,開封地改市不久,文化局有幾個領導很不喜歡二夾弦,認為是個小劇種,整天哼啊嗨沒啥意思,就將正在外地演出的二夾弦劇團調了回來,下令“停止演出,精簡整頓”。隨后,將年輕點的演員借調到開封豫劇團,年紀大的在家閑著。就這樣,當時狀態相當不錯的二夾弦劇團解散了。
“那時我們這茬演員40來歲,生活經驗豐富,對人物性格的把握、藝術技巧也都到了一定火候,正是出戲的時候,真是太可惜了!”時至今日,田愛云仍對此耿耿于懷。
幾十年與市場的隔離,使得戲曲再次走向市場時顯得虛弱無力,尤其在如今戲曲市場不景氣的情況下,讓其學會自己生存,需要一個過程。對于田愛云和開封二夾弦來說,這個過程尤其艱難和漫長。
二夾弦如何能活好?
“文包武楊”能那么為人熟知,開封至今能憑借幾個人造景點吸引大量游客,傳統戲曲功不可沒。但開封與戲曲的緣分絕不僅此而已。
據河南大學學者張大新介紹,上個世紀初,王國維就斷言“真正的戲劇,起于宋代”。近年來,戲曲史家戴不凡、徐朔方先后撰文宣稱,“作為北宋的故都、金代的南京,開封應該是中國雜劇的搖籃”,或者說,是中華“戲曲之都”。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這是元初“梨園領袖”關漢卿的自述,而這位中國歷史上杰出劇作家多將自己雜劇的故事背景鎖定在開封、鄭州、洛陽之間,也顯示了元雜劇與宋金雜劇的承接關系。
“開封是歷史文化名城。什么是文化?非物質遺產不是嗎?”戲曲界名宿馬紫晨在接受采訪時,很為二夾弦在開封的遭遇不平。他說,二夾弦這樣的瀕危劇種,急需保護。現在出了個田愛云,賣了自家的房子,從根本做起,培養了一批孩子,還相當不錯。民間做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現在的關鍵是需要一個團址安定下來。有關部門拉一把,就能挽救一個劇種,難道開封真的沒有這個能力嗎?
關于政府在保護這個瀕危劇種方面應承擔的責任,也有不同的看法。二夾弦的熱心支持者、省戲迷協會副會長張國杰則認為,靠政府不是辦法,還是要通過市場化的方式解決問題。比如團址,可以通過股份制的方式,請有關部門以某個破產企業廠房入股。所有問題都采用市場化的方式解決,才能真正在市場中生存。
但有的專家認為,在傳統戲劇文化資源大量流失的今天,保護傳統文化遺產很難通過文化市場的自然發展過程實現,它更應該是一種政府行為。在保護傳統文化遺產中扮演重要角色,這是各級政府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