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一名工人用鈍器在青銅器上制造“瑕疵”。
洛陽煙澗村高仿青銅器已形成產業鏈,有產品被當文物販賣;村民鉆研“技藝”并因此致富
在近日民間發布的“地下作舊產業調查”中,洛陽煙澗村,以青銅器制假重災區“亮相”。
從普通村莊到著名造假村,煙澗村的命運,是被一面古銅鏡無意間改變。當年有人拿它翻模,讓一件現代仿品完成了幾千年的穿越,也因此帶動了一個村的“產業”。
從仿造銅鏡到幾千斤重的方鼎,參考畫冊讓千件青銅器“復生”,煙澗村以高仿青銅器換得了富裕。不過,“煙澗造”始終籠罩著假文物的影子,徘徊在古董行和工藝品之間。
3月27日,77歲的方興慶倚著墻根曬太陽。拋光機和電焊發出吱吱的聲響,擾了他的清靜。
這聲響來自身后的仿古青銅器作坊,已伴隨了煙澗村一二十年。
東漢馬踏飛燕、東周天子駕六、戰國方鼎、春秋蓮鶴方壺……一件件仿古青銅器從煙澗村的家庭作坊走出,銷往全國及多個國家。
身材消瘦的方興慶,是煙澗村的“青銅器之父”,是仿古青銅器的創始人,村民們說,是這個當年倒賣古董的人,無意間改變了煙澗村的命運。
方興慶最早從仿造古銅鏡起家,進而引來全村三分之一的農戶效仿。煙澗村距洛陽市區約70公里,村民3700多人,近1000戶。鼎盛時期,村里有300多家仿古作坊,能做1000多種青銅器。
作坊主們相繼蓋起了小樓,開上了轎車。部分作坊從民宅搬進工廠。煙澗村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
這些仿古青銅器中,有的被以工藝品出售。也有難以計數的“煙澗造”,曾經或正以很高的身價,成為文物收藏者的“至寶”。
銀匠、木匠和古董販子
一個古董販子、一個銀匠和一個木匠,走到了一起。這個三人“科研小組”,后來帶動了一個村的產業
方興慶上了年歲,仿造青銅器的手藝也撂了十幾年了。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行當。
人聰明、手巧,懂賺錢的道道。方興慶是村里的精明人,也是幾十年前村里的有錢人。
上世紀70年代,當村里人還在吃大鍋飯,因為少記了一兩個工分而憤懣時,方興慶已做起了一樁秘密生意,倒賣古董。
那個年頭,倒賣古董一旦被抓到,輕也得進牢獄。
上世紀80年代初,一次偶然,方興慶收來了一面殘破的青銅古鏡。為了賣出價錢,他要修好它。
劉克鐸是村里的老銀匠。造銀器,修殘補缺。這一次他要跨界,修一次銅器。
方興慶和劉克鐸花了很大力氣,邊研究邊修復銅鏡。這時候,他們想的不再是倒賣古董,而是仿造。
路治群是個木匠,當年只有十八九歲。雖然歷史的時間表進入了改革開放,但他每天的工資僅兩塊錢,是重體力活。
他等來了方興慶。
方興慶拿著修好的銅鏡,想讓路治群在木頭上摳出個銅鏡模子。同樣一塊古銅鏡,哪怕是晚清仿制品,“你賣給我賺一兩百,我賣給他還賺一兩百,不行咱們做一個試試”。
一個古董販子、一個銀匠和一個木匠,走到了一起。他們也沒想到,這個三人“科研小組”,后來帶動了一個村的產業。
秘密工作開始了。
關門、上鎖,躲進紅薯窖里,燒爐也在晚上。
方興慶認為,造銅鏡,源于他的聰明,“一看就懂,一學就會”。巴掌大的銅鏡也沒有太多紋飾和工藝。第一塊銅鏡仿造了出來。
那時沒有拋光機和氣焊,打磨銅鏡全憑手工。工具是鋸條和細砂紙。“要打磨好幾天。”方興慶說,當時一年造不了十幾個,一個的賣價不過七八元。
仿古,最關鍵的是作舊,也就是給新銅上銹。
硝酸能使銅溶解,化肥能讓金屬生銹。“科研小組”的理論精髓里,一半是手藝,另一半是務農經驗。
方興慶做銹的方法不繁瑣。先在銅鏡上抹一層硝酸,然后塞進叫碳銨的化肥里。三五天后撈出來,銅鏡上生了一層藍色的銹。接下來,用混合調制的醬油醋噴灑,或在泥湯子涮一下,銹就變成了綠色。
也有村民見到,有人將仿品丟進過糞坑浸泡,以此上銹。
假貨當真古董賣
方興慶曾將仿制青銅器悄悄埋到地下,再當著古董販子的面挖出來
銅鏡仿制完成后,方興慶他們遇到了第一樁買賣。兩名男子被引進了方興慶的大門,對方是許昌市神垕鎮人,在廣東做生意。
對方很爽快,方興慶和路治群每人賣了兩塊銅鏡。兩人各得錢五六百元,這相當于路治群一年的工資。
“那時候都是按真古董賣。”方興慶說,那時的古董販子也不一定真懂門道。兩三塊錢的青銅鏡,不出村也能賣大價錢。
直到現在,方興慶還稱,親戚家里有真古董,賣7萬。他說,引薦賣貨,給中間人分成的做法,他多年前就用過。這被人稱為“做局”。
方興慶有被警察抓的經歷。
他假貨真賣的仿制品,古董販子買走后又轉手賣給下一個古董販子或收藏者。在這種交易被警方抓獲后,順藤摸瓜,就找到了方興慶。
“我說我是做的仿制品,不是古董,警察也沒辦法。”方興慶不止一次被罰,銅器被沒收,不過他會再起爐灶。
他說,一來二去被抓的次數多了,也就沒人愿意抓他了。
路治群也被公安局、文化館等罰過兩三次款,每次罰個一兩千。
有人說,方興慶曾將仿制的青銅器悄悄埋到地下,再當著古董販子的面從地里挖出來,沒人不相信是真品。方笑著說,他干過。
他說,上世紀80年代,他曾一塊銅鏡賣了1000元。他蓋起村里當時最豪華的三間磚瓦房。
上世紀90年代初,來煙澗村的陌生人漸漸多了。
劉克鐸的孫子劉躍強記得,陌生人手里拎著大提包或包裝帶編織的籃子,下了客車,低頭徑直走向某戶人家,很少說話。
然后這些陌生人拎著重重的東西出村。
仿造青銅器的事,悄悄在村里流傳。
此時期,陌生人帶走的不再是銅鏡和小銅佛。此時的煙澗村,迎來了一次“技術革命”。
“技術革命”帶動全村
方興慶稱,他一氣之下把技術教給了村里人,“學的人多了,看你怎么抓”
第一次技術革命,同樣與方興慶有關系。
方興慶說,大件青銅器的仿制技術,來自幾公里外的汝陽市妙水村。再加上同村幾個人的苦心研究,“這項技術”很快被拿下。
3月27日,方興慶說,在高中同學幫助下,他在洛陽軸承廠看過一次軸承翻模,很快就掌握了要領。
各式各樣的青銅器,來自方興慶無意中得到的一本“戰國時期青銅器”畫冊。無論是和人聊天還是面對電視鏡頭,方興慶都沿用了這個說法。
現在,村里每個仿制戶家中都有一摞青銅器畫冊。
煙澗村每人約1畝地。一半坡地,一半水田,單靠種地養不住人。
村民方明偉回憶,他和妻子1998年左右開始學做青銅器。此時,村里的加工作坊已經有幾十家。
黃銅的價格是每公斤10元左右,一件一公斤重的仿古銅器,成本不足20元,批發便能賣到200元。
村民劉太敏的仿古生意干了十幾年。他曾現場觀摩方興慶們的加工過程。他說只看了半天就學會了。他稱是他真正把技術傳給了村里人。全村仿古作坊里,80%的人是他教的。
方興慶則認為,村民造青銅器的技法是他的真傳。他說因為警察經常找他的麻煩,他一氣之下把技術教給了村里人。“學的人多了,看你怎么抓”。
“煙澗造”不再是秘密
煙澗村人習以為常的是,他們在電視里一眼就能辨出“煙澗造”,還能判斷是誰家的貨
“很多人先是打工,學段時間就自己做。”村民周普照說。
周普照之前是個買賣牲口的中間人。他說上世紀90年代末,仿古品生意太熱了,村里仿古作坊訂單不斷增多,家庭作坊全家動員也忙不過來,便邀請親戚和鄰居幫忙。
在幫忙打工時,周普照掌握了做青銅器的本領。雖說有20余道工序,不過周覺得學起來并不難。
閉門造銅器由此發展到規模化。
新入行的年輕人敢干,小物件做著不賺錢就做大件。從三五斤的青銅器,變成幾千斤的大家伙。
至于模型,很少人看到過真古董,幾乎全是按照畫冊上的圖片翻模。反復試驗,毀了再做。也有人則干脆跑到潘家園市場,偷偷買個成品,回家翻模。
上世紀90年代末,隨著青銅器作坊變成幾十家,“產業化”形成,村里出現了專門賣石蠟、漆料的,甚至模型都有了專門供貨商。
方智科也在這個時期加入了青銅器燒制的行列。他是煙澗村現任村支書。
一個人每年能賺兩三萬元。多數家庭能年賺三五萬,少數作坊能賺幾十萬。
文物所和派出所的人,不再經常進村。青銅器制造已經不是秘密了。
批發商也不再偷偷摸摸。最初的買家從洛陽本地來,后來有來自北京、上海的,直至全國各地都有人慕名而來。
一名臨街店女子見到,一名北京客戶平均一星期進一次貨,一次幾百件。拉到北京的潘家園市場,一兩百的東西賣到上千元甚至更多
方智科說,村里最多時曾有300多家青銅器作坊,能做出1000余種仿古青銅器。
每家的手藝有不同,產品都存在差異。煙澗村人習以為常的是,他們在電視里一眼就能辨出“煙澗造”。
方明偉的妻子焦利勤,不時會看電視里的鑒寶欄目。收藏者捧著幾萬元買來的青銅器視如至寶,專家瞄了一眼,給出答案:“這是洛陽伊川縣煙澗村生產的。”
焦利勤則邊看電視邊和家人分析,“這是咱村誰誰誰家的貨”。
她也會為上當的買主惋惜。她說服自己的理由是,他們做的是仿品,賣的是工藝品的價錢。至于客商是否拿青銅器騙人,不在他們的掌握中。
“有多少賣多少”
仿古青銅器最熱銷的時候,一度斷貨,燒出一窯青銅器,幾十件很快被買空
煙澗村的二次“技術革命”,發生在本世紀初。
技術的核心,是電解上銹。劉太敏說,他得知安徽人用電解上銹,他自己鉆研成功。
村里其他的作坊,是花錢買這項技術。那個時期,有人專門進村售賣秘方。秘方的核心,是電解時放入的藥物配方。
村民方明偉家的秘方是花了一兩萬元買的。方培全的秘方,花了一萬多,從平頂山購進。
當年的“科研小組”成員路治群,也花了幾萬元買了兩個新的秘方。
“每家和每家的秘方不一樣,做出來的銹也不一樣。”焦利勤說,這些秘方來自山西、安徽、平頂山等多個地方。
一名洛陽收藏人士稱,山西、安徽的青銅器仿真水平目前已超出煙澗村,可以假亂真。很多買假賣真的人,轉向了上述兩地。
村民們說,不論仿古工廠雇了多少工人,制作流程外人可任由參觀,但秘方是“老板一個人下”。
村里人平時串門、玩耍、聚會聊天,誰也不會提自家秘方,外人也不會問。
市場上每一次經濟波動、古董冷熱,都催動著煙澗村的銷售業績。
方明偉看了《三國演義》,很快模仿出一個方鼎。《倚天屠龍記》熱播沒多久,他的店里又添了屠龍刀。
劉太敏記得,煙澗村最火爆的生意是2008年下半年和2009年。“有多少賣多少”。最紅火的時候,他一天的流水能達到幾萬元。
這次熱銷一度出現斷貨,燒出一窯青銅器,幾十件很快被買空。“客戶從客戶手里買貨。”
當年出口馬來西亞的仿古青銅器很受歡迎,一批批貨船出海,幾百元的青銅搖身上萬元甚至十幾萬、幾十萬。劉太敏說,洛陽本地的古玩市場上,很多來此旅游的外國人,也出手闊綽,購買力很強。
此時期,來自北京、上海還是廣州的客戶,不再每次進貨都要登門,一個電話過來,按照對方要求或圖紙做,有人專門在村里入戶收貨,再打包寄送。
改變的村莊
在煙澗村,二層小樓早不是新鮮事物。村里百余作坊主買了轎車
十余年間,煙澗村中心街兩側建起了20余家仿古青銅器的門店。村里二層小樓不再是稀罕物。村廣場上,每晚都有幾十名婦女跳現代舞。
村里有人2005年前后到北京潘家園開店,假貨真賣,據說也賺得百萬身家。
也是2005年前后,煙澗村頻頻出現在電視和報端。“青銅器之村”名聲大造。媒體報道顯示,煙澗村專業加工戶300多家,從業人員近2000人,年產值逾人民幣9000萬元。
如今,煙澗村有人專門在外地講課,傳授青銅器仿造“秘方”。
還有件事讓村里人驕傲。上海世博會時,有政府部門出錢仿制司母戊大方鼎參會展覽。但流經幾個地方加工,上銹還是煙澗村的高手完成。
村民方明偉注冊了公司,店里雇了三五個工人。從摩托車起步,現在他開上了小轎車。在煙澗村,約百余戶作坊主都買了轎車。
村里也出現了新的營銷模式。
27歲的周進強,會把他的作品上傳到QQ空間,有客戶相中他的手藝,便會打電話下單。
周進強初中沒畢業就進了這一行,一做12年,很少出門。娶妻生子,家里翻蓋了新房。
他不想將產品送進臨街店賣,他說要押上一批貨,資金就周轉不靈了。他賣了舊貨,再做新貨。
方明偉請人做了網頁,但他并不懂如何維護。每年干掏幾千元管理費,客戶沒帶來幾個。他說倒是那些中介網站讓他贏得不少生意。但批發價被壓得很低。他認為中介網站賺錢比他還多。
青銅器的困惑
生意不好做了,村里百余家作坊歇業。在劉太敏看來,發展方向必須是精細鑄造
煙澗村人明顯感覺到,這兩年生意不好做了。
進村的客戶少了。原材料的價格也在上漲。黃銅的價格最貴時漲到20多元一斤。訂蠟模的錢,從幾百元漲到了一兩千元。還要加上手工、石膏、漆料以及作舊的成本。
往外賣的價錢沒漲多少,“我們只是收個加工費”。
村里有100余家停火歇業。
村民方四輩關了自家作坊,選擇給本村的加工廠打工。村支書方智科也在2008年停了爐。也有村民又去外地打工了。
焦利勤臨街店的生意,不好不壞。她的店里迎來過古董專家,她問做得怎么樣,對方說“做得不錯”便離去,她連來人是誰都沒弄明白。
焦利勤說,她始終沒能想到要給自己的店增加什么名頭,也沒和那位專家合影,然后掛到墻上為生意增色。
店里還曾來過一群拍電視劇的人,挑選了很多便宜貨。她只記得問過對方是拍“西施”,卻只當普通顧客放過了。
方智科說,煙澗村多次被政府提及加大扶持,不過沒給村里投過什么錢。
他眼下發愁的是,村里有錢人多了,但沒人愿捐錢在村里做公益,以至于,穿村河流里滿是垃圾,也無錢清理。
村里曾組織過一個青銅器協會的組織,希望組織作坊主們做大品牌。從幾年前成立至今,也沒發揮什么作用。方智科評價,這是個名存實亡的組織。偌大的市場,無人帶頭管理。
劉太敏率先引進了“鎏金”的新技術。村民說他賺了大錢。這種技術,讓青銅器仿真程度更高,作為工藝品也更美觀。
有村民認為,手藝不精的作坊被淘汰是正常的事,符合競爭規律。路治群說,他只能隨著客商的要求,將青銅器越做越逼近真品。
在劉太敏看來,煙澗村的產品還很粗糙。發展方向必須是精細鑄造。路治群覺得,仿古青銅器的宿命,仍然是這只腳踏在工藝品行,那只腳還在古董行里。(原標題:洛陽青銅器仿制形成產業鏈 有產品被當文物販賣)
本報記者 孟祥超 河南洛陽報道
攝影/羅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