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至宋代,發展為格物致知、學為圣人的“程朱理學”,朱指朱熹,程指“二程”,即程顥、程頤兄弟。作為兄長,程顥從小聰明好學,十五六歲時,師從道州(今湖南道縣)周敦頤,研經習道,發奮鉆研,一生不輟,“于是,上自帝王傳心之奧,下至初學入德之門,融會貫通,無復余蘊”,終成一代大儒,對中國政治思想和哲學思想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讓人驚異的是,程顥不僅僅是一位理學家,還是一位精通治道的地方官員;不僅僅是位思想家,更是一位實干家,他在州縣基層任職多年,心懷天下,政績卓然。
初出茅廬的斷案高手
程顥(1032—1085年),字伯淳,河南洛陽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程顥參加了當年的丁酉科考試,考取進士,隨即被任命為京兆府雩縣(今陜西戶縣)主簿,后又任江寧府上元縣(今江蘇南京市)主簿、晉城(今山西晉城市)縣令等職。
在宋代,主簿不僅掌管文書、考核、出納等事務性工作,有時還要負責獄訟官司。程顥剛剛上任,就碰上一件棘手的案子。
某鄉民租賃了自己兄長的房子居住,一住就是二十年,一天在宅基地附近勞作時,竟然挖出一壇“瘞錢”(陪葬的錢幣),真是喜從天降。但侄子卻說,這筆錢是他父親當年埋下的,要求物歸原主。天降橫財,哪能拱手相送?叔叔死活不答應。于是,侄子一紙訴狀,將叔叔告到縣衙。程顥看過狀子,問侄子,你父親埋這筆錢多久了?答曰四十年。又問,你叔叔租賃宅子多久了?答曰二十年。程顥安排小吏,從挖出的銅錢中挑出十千錢,讓侄子過目,然后大聲說:“如今官府所鑄造的錢,不過五六年就流通天下,而挖出的錢,是你父親未埋前數十年所鑄,皆為古錢,世間豈有選擇古錢作為‘瘞錢’埋藏于地下之理!”侄子聽后,大驚失色,只得承認自己的妄訴之實。
探索地方管理新方法
程顥調任澤州晉城縣令之時,剛剛三十出頭。別看他年紀輕輕,做事卻思路清晰,決策果斷,而且善于創新。他在晉城任職三年,其間所做,不單單是調解糾紛、依法治訟等按部就班的日常工作,他還把大量的精力,花在了探索地方管理的方法上。而這一點,是許多僅僅為積累資歷、應付“政務”、謀取升遷的地方官們難以望其項背的。
一是減輕農民負擔。當時,晉城老百姓交皇糧,要直接送往邊境,以備軍需。然而,晉城與邊境之間路途遙遠,到了催糧之時,家家戶戶送糧忙,長途跋涉,耗時費力。倘若直接到邊境附近購糧交納,恰逢交糧高峰期,糧價又太貴,往往購糧所費,遠遠超出實際負擔,老百姓怨聲載道。為此,程顥推行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動員一些富戶、商人,讓他們糧價便宜時購糧儲存于邊境,待交糧之時,再賣給晉城父老,規定只能略有盈利。這樣,富戶、商人有利可圖,而農民既無長途運輸的勞頓之苦,也無糧食緊俏時的漲價之憂,負擔大大減輕。
二是推行“伍保”之法。程顥按照村民居住遠近,編成“伍保”,要求“伍保”之間,“力役相助,患難相恤”,強扶弱,富幫窮,互通有無,互相幫助。孤寡、殘疾、流浪者,都責成有能力的親戚、朋友、鄉親給予照顧,進行救助。于是,鄉里之間,奸偽無所容,疾病有所養,風俗大變。
三是大力興辦教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程顥深深懂得其中的道理。他認為,“鄉必有校”,任職期間,他多方奔走,籌集資金,牽頭建立鄉校72所、社學數十所。他發揮自己的長處,為兒童選擇、修訂教材,連斷句之類的小事,都親力親為。晉城內外,好學之風,隨之而來,甚至出現了“驅兒市上買書讀,寧使田間禾不薅”的動人圖景。
程顥任晉城縣令期間,可謂管理有序、負擔減輕、事業興旺、一派繁榮。據《澤州府志》說:“(程顥)在邑三年,百姓愛之如父母,去之日,哭聲震野。”
御史不知上未食
熙寧二年(1069),宋神宗接受御史中丞呂公著的推薦,提拔程顥為太子中允、權監察御史里行。
監察御史是言官,其職責是規勸皇帝、糾察百官。然而對于士大夫來說,糾察百官好說,但規勸皇帝卻是門“技術活”。不提吧,職責所在。提吧,皇帝臉上無光,萬一生點意見、來點態度,這帽子都說不定難保。所以,很多監察御史履職,或礙于情面,或擔心權威,或害怕打擊,往往形式重于內容,走走過場,不過讓皇帝表現一下納諫的姿態而已,至于納不納、納什么、怎么納,不予深究。
程顥任御史,卻執拗、較真,他常常像老師對待學生一樣,以誨人不倦的態度,絮絮叨叨地在宋神宗面前數落,不厭其煩。問題是他不厭其煩,那些侍從卻大厭其煩,有一天午餐時間都過了,程顥還在那里一二三地擺道理,宋神宗饑腸轆轆,又不好明言。侍從便正色對程顥說:“御史不知上未食乎?”皇帝還沒吃午飯呢!程顥這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出來。
天下事非一家私議
程顥在京任御史期間,恰逢宋神宗安排王安石在全國推行“熙寧變法”。“熙寧變法”一經鋪開,便立刻激起眾多士大夫的反對。
在北宋士大夫之間,即使是反對變法者,反對的程度和態度也不盡相同。翰林學士、右諫議大夫司馬光、翰林學士范鎮、御史中丞呂公著等人對新法明確表示反對,其中司馬光最為激烈,他曾對宋神宗說:“臣之于王安石,猶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時。”司馬光對王安石,真是勢同水火,不共戴天。而程顥作為反對者陣營中的一員,態度上卻溫柔敦厚多了。王安石作為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也對程顥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尊敬,盡管王比程還年長十一歲。王安石與大臣們討論變法事宜,大家思想上不通,王安石聲色俱厲,暴跳如雷,就要摘人家的官帽。恰巧程顥受命前來議事,聽后不慌不忙地勸王安石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議,愿平氣以聽。”如果是其他人,王安石又要大發雷霆了,但見是程顥,所以“安石為之愧屈”。
程顥說話做事,有理有節,不動真氣,但他反對變法的態度卻是一貫的,絲毫沒有改變。他任御史期間,多次上書宋神宗,指出不可變法的理由。見勸說無效,便最后說了一句:“自古興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成者。”意思是反對者太多,總有反對的理由,天下沒有反對者過多而能成功的改革,他以支持和反對改革人數的多寡來預測改革的成敗,這倒與當時其他士大夫以王安石的長相批評他、以王安石的品格貶低他有所不同,不過程顥這一反對的理由,最終也確實一語成讖。
變法的對錯、長短、好壞姑且不論,程顥在變法中的表現的確溫柔敦厚,頗見君子之風,無怪乎剛烈火爆如王安石者,都對他如此尊敬。
心系百姓的簽書判官
宋代地方一級的行政區劃包括州、府、軍、監四種,程顥去的鎮寧軍,便是其中之一。各地設有知州、通判作為正副長官,簽書判官是幕職官,職責是輔助長官處理政務。雖為一介幕府屬官,人微言輕,但在面對國家大事和百姓安危之時,程顥依然勇于挑重擔,敢作敢為。
當時,內臣程昉受命治理黃河,征用澶州廂兵八百人,夜以繼日地趕工。當時正值嚴冬,大雪不止,寒風刺骨,廂兵們饑寒交迫,不堪忍受,集體逃歸澶州。澶州的官員們趕緊磋商,是大開城門讓他們回來,還是堵在城外拒絕呢?因為程昉是皇帝派來的治河官,讓廂兵進來,無異于同程昉過不去、同治河過不去、同朝廷過不去,如同袒護逃犯一般,是要擔政治責任的。因此,拒開城門成了絕大多數人的意見。只有程顥說:“廂兵冒死逃歸,拒之門外,必然引發事變。不如開門放入,好生安撫。如果程昉怪罪,我來擔責。”征得大家的同意后,程顥趕到城門口,親自打開城門,與廂兵對話,約定三日后復役,才把他們放歸澶州城。三日后,體力和精神得到恢復的八百士卒,果然如期趕赴治河工地。
熙寧四年夏天,澶州連降暴雨,河水猛漲,黃河曹村段堤岸因不夠牢固而決堤,農田、村莊眼看就要淹沒。緊急情況之下,程顥臨危請命,對澶州知州劉渙說:“請讓我率人前去搶險,即使用身子去堵,也一定要把它堵住!”劉渙深為感動,立即把澶州城內的廂兵悉數調撥給程顥,還把將印鄭重交付于他。有同僚說水勢太急,人力去堵,不過是徒勞罷了。但程顥卻不為所動,迅速調配堵河物資,攜兵火速趕到決口之處,整隊訓話,激勵士卒,派精干而又素知水性的士卒,從堤兩邊泅水填堵,經過幾天幾夜的連續奮戰,決口終于被堵住。
在鎮寧軍之后,程顥還任過扶溝(今河南扶溝縣)知縣、奉議郎、宗正寺丞之類的小官,與一般士大夫不同的是,他縱然做小官也能做出很多成績,看他在那些縣、州所做的工作,真有一種“若烹小鮮”的自如,絲毫不失其大政治家的智慧、膽識和風范,這是值得許多仍在抱怨懷才不遇者好好學習的。
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程顥逝世,終年54歲。他逝世后,宰相文彥博為其題寫墓碑,送他“明道先生”四個大字。程頤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評價他:“使圣人之道煥然復明于世,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作者:晏建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