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們從黃河中的小艇上一腳跨上鴻溝溝底的時候,午后的陽光正斜斜地照著溝底的綠草黃花——草是野草,花是菜花,花草間有蜜蜂嗡嗡作響、蝴蝶上下翻飛。除了我們一行數(shù)人,不見別的游人,更不見刀光劍影,不覺血雨腥風(fēng),不聞兩軍吶喊,溝谷除了陽光還有安寧。要不是向?qū)Р粎捚錈┒致┒窗俪龅闹v解,要不是遠遠地看見了一塊大書“鴻溝”二字的石碑,要不是項羽的那匹烏騅馬正站在高高的溝岸上仰天嘶鳴,我們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身在鴻溝——曾將多少楚、漢將士的性命填埋其中的鴻溝,曾讓多少仁人志士對此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的鴻溝。
鴻溝原名廣武澗,寬800米,深200米,長號稱320里,原是戰(zhàn)國時期魏國開挖的引黃灌溉工程,沒想到百年之后它竟把一條歷史的大河引上了另一種走向。
烏騅馬永遠在溝岸仰天嘶鳴,它是在替主人表示不屈,無奈,抑或悔恨?我們不得而知。或許各種情感都有,我想。
當(dāng)項羽的手下將劉邦的老父親捉住捆綁在鴻溝一側(cè)向?qū)Ψ胶霸挄r,劉邦竟大聲回答:“我與項羽俱北面受懷王命,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若必烹爾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完全是一副無賴嘴臉。面對這種無賴嘴臉,愛面子的項羽對其無可奈何,只好將劉父放了,隨后索性以鴻溝為界與劉邦平分了天下。這對項羽來說實在是無奈之舉,因為鴻門宴上項羽的放虎歸山,使得劉邦的羽毛漸豐,等到二人隔著鴻溝相互虎視時,劉邦早已非鴻門赴宴時的劉邦了:項羽多次想越過鴻溝將其消滅,無奈鴻溝太深,
都沒能得逞。有一次項羽曾一箭射中了劉邦的前胸,但憑借著鴻溝的阻隔,劉邦仍又一次大難不死;而對于劉邦來說,以鴻溝為界則是一種緩兵之計,因為他同樣沒有消滅項羽的實力,他要充分地利用鴻溝進一步壯大力量,以便最終實現(xiàn)自己“威加海內(nèi)”的野心。
于是劉邦在鴻溝西側(cè)筑漢王城,項羽在鴻溝東側(cè)筑霸王城。時在公元前202年。
然而僅僅過了兩年,歷史便在劉邦一手導(dǎo)演的四面楚歌的活劇中宣告一個段落了,而項羽不得不在烏江邊上演一出令天地動容的霸王別姬的絕唱,讓自己和虞姬的鮮血綻放出最后的燦爛。
至此,反觀楚漢相爭,如果說鴻門宴上項羽寫就了他第一處人生的大敗筆,那么鴻溝邊上則又是他人生的第二處大敗筆。說來真是巧,這兩個以“鴻”字打頭的地名,竟注定了項羽失敗的命運。
項羽失敗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應(yīng)了“成者為王敗者寇”這條中國自古以來的歷史鐵律,那個“寇”字似乎怎么也安不上項羽的頭,他的失敗似乎反而使他英雄的形象高大了許多,以至1000多年后,一位素以含蓄婉約著稱的女子,竟毫不掩飾自己因他而生的激動,并把自己的思慕毫不吝嗇地遙寄于他:“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勝利了的劉邦沒能成為英雄而成了皇帝,但當(dāng)了皇帝的劉邦也并沒能讓所有人都買他的賬。“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在鴻溝邊發(fā)出的一聲感嘆,它在鴻溝間任過往的八面來風(fēng)飛揚了千余年,可人們對其理解至今莫衷一是:劉邦非英雄,項羽因此而成名;項羽非英雄,于是成全了劉邦;劉邦、項羽皆非英雄,只是因為世上沒有真正的英雄而使得他們成名……究竟哪一種理解才是阮籍的本意,一時無法知道,但也許正是因此,鴻溝連同與它有關(guān)的人物和故事才更讓人值得品味。
眼下的鴻溝看上去如一條普通的河渠故道,我們的向?qū)s為我們描述說:“鴻溝原來是很深的,當(dāng)?shù)氐睦先苏f,從前將一個石碾子從溝坡頂上往下滾,滾到溝底就只剩下一顆棗核那么大了。”這一形象描述顯然有些夸張,但我們還是因此而相信鴻溝原來的幽深和險要,否則實在難以想象它當(dāng)初如何能夠隔開兩支強壯的兵馬。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聲響,原來是一列火車正從新建的黃河大橋上通過。這讓人聯(lián)想起“天塹變通途”詞句,和“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的詩句。
在回航的快艇上,黃河的風(fēng)在我們的耳邊呼呼作響,也在一馬平川的河灘上騰挪漫卷,望著這漫漫煙塵,再回望鴻溝,禁不住想,現(xiàn)在已不太深險的鴻溝,有一天它會被歷史的風(fēng)塵填平嗎?只要不被填平,無論深淺它都是鴻溝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