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茶藝的至極該算分茶,可惜,這份至極,我們總無法承襲。如今茶館里盛行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充其量只能算技術,空空的花架子,沒有內(nèi)蘊。
蘇軾《浣溪沙》里有“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新盤。人間有味是清歡”。試想,春天的午后,一盞好茶雪沫輕浮,幾樣蓼茸蒿筍等應時鮮蔬置于新盤,這次第,雖看似簡樸,可不是人間至味的清歡嗎?人生意趣,但在一飲一食之中。
陸游也得了這清歡,雖然因為時事際遇不同,他的清歡里多少有了些悒悒的注腳。
那年,也是春天,在家鄉(xiāng)賦閑逾五年的陸游終于被起用為嚴州知府。赴任之前,他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作詩一首: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按理說,久而復用該有欣喜若狂之態(tài),可陸游整個都淡淡的,不僅淡,似乎還有了嫌惡一般。
急急打馬進京,卻只能緩緩候著皇帝的召見,百無聊賴在西湖邊住下。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聽著夜雨淅瀝,而想著杏花夜放,明朝深巷里必然陣陣傳來賣花女脆生生的叫賣聲——賣杏花,賣杏花嘞……
這兩句看似清雋,仿佛春雨無聲瑩潤,春聲漸次勃發(fā),甚至次日必將春光淡蕩,春意無邊。再一品咂,卻恁地翻出諸多苦澀。
小雨愔愔,一夜不寐。
徒勞。閑來作甚?矮紙作草,晴窗分茶。這兩句似乎更顯得閑適了。
春雨初霽,閑來無事,陸游隨手拈過幾張短紙,信筆涂抹時,會不會也有一種心驚肉跳呢?倚著晴窗,閑坐分茶,眼看著似乎一片寧靜悅然,胸膈里必也洪波涌起吧?
于是他道:“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在此多事之秋,閑憋著熬春情。不如歸去!
陸游并非怠慢茶之人,他出生茶鄉(xiāng),做過茶官,常司茗事,茶詩寫了三百余首,算歷來作茶詩最多的詩人。他的茶詩有更多對茶的嗜與愛,是真的自適與愜意,如《或以予辭酒為過復作長句》中“解衣摩腹午窗明,茶磑無聲看霏雪”,一樣的晴窗,一樣的茶,有了解衣摩腹的動作,品茶品得也有了生氣。又有“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雪后煎茶的清歡莫過于此了。只是陸游總仍舊是那個憂思難釋之人,本該閑適的詠茶詩里,也總不輕松,一股悲愴云山霧罩,深沉而又不曾說破,一味地含蓄、沉寂著。
如“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如“寒澗挹泉供試墨,墮巢篝火喚煎茶”(《秋思》),若不是細究,豈可看出端倪?
再來說詩里的分茶。
蘇軾陸游時的分茶,跟如今的日本點茶大致相似,只是分茶更高了一籌,有了繪畫般美。
點茶和分茶、斗茶三者都是盛行于宋代的經(jīng)典文化。點茶算分茶的基礎,就是將茶湯沖點攪拌形成泡沫。分茶(也叫茶百戲)即以沖、點、攪、拌等形式,令乳白茶湯再形成圖案。點茶、分茶都是斗茶中的技法,用以評比茶葉品質和比試品飲技藝。
設若穿越回宋,僅完整的點茶過程,就有炙茶、碾茶、羅茶、烘盞、候湯、擊拂、烹試等一整套程序。繁瑣無比,而又不厭其煩。
小龍團茶拿出一餅,必得置于小火烘烤,烤去陳氣,還有以青竹剖開夾住茶餅來烤的,為使
竹的清香滲入茶香中,這是炙茶。
炙好的茶餅還得以干凈的紙包好,錘碎,再細細碾碎,再用“茶羅”細細篩過,再取水煎水。水必用活水,甚至必得惠山、虎跑、南零等等好泉好水。水也不可燒得太沸,緩火炙,活火煎,翻出魚目為第一沸,綠邊泉涌為第二沸,奔騰濺沫為第三沸,就可以了,斷不可以老了。
小小茶甌里,渾似筆墨丹青幻出萬般變化。這雖說只是以茶筅、茶匙擊拂,或以水分注所致,其實手上功夫實在了得。
這才是分茶。
那個春天的陸游,恐怕無此閑情。
寫到此處,我想起李清照的“莫分茶”了,她言“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
豆蔻性溫,連梢煎水,可去濕寒,在一鉤殘月、病起蕭蕭、兩鬢霜華之際,更能多一些溫暖吧?
放翁,若無分茶心緒,不如煎一碗豆蔻水吧,莫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