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雪齋·麗江雅集
于湧夫婦收集的瓷片
歷史轟然前行呼嘯而去,劃出或顯或隱的軌跡,成為后世對之評說的依據,也總會撒落些瑣屑碎片,埋之于野,掩之于塵,形雖損而質不變;待后人發現,已然浮光退盡,本真凸顯,那樣的溫潤柔婉,令人追慕先賢的神思與神工,以及往昔的精彩與精妙。
——想起這些話時,我正置身“綠雪齋·麗江雅集”的院子里,靜得可聞細雨飄灑,可賞燕舞翩躚;眼前,是幾十片殘碎瓷片。主人不經意間拿出來時,我還沒當回事,回頭掃了一眼,竟愣住了——既非國寶重器,也不是什么名瓷,無非是些來自民間和歷史深處的殘碎瓷片,由院子的主人,臺灣雕塑藝術家于湧和納西族女士習梅英夫婦,一片片收來。
頓時我就想,這樣的發現自然需要機遇,更需要眼光與智慧。
我見猶憐
麗江初夏的5月,陣雨飄飄灑灑,有一陣沒一陣的,為冬春稍顯枯索的高原,添了幾分溫煦的濕潤與清涼的明亮。
夏天來得不緩也不急。往那個小院一站,正蒼翠滿眼,恰青梅懸鈴,面對院中那些隨性擺放的古舊器物,心似有所悟,又無以名之。那院子,是依著于湧、習梅英夫婦自己的心思,一坯一檁一磚一石親手建起的,里外都是些古拙的粗糲與溫婉的陳舊,顯著某種低調的雍容;就像于湧本人,長發齊肩,衣著隨意,做事總是慢慢的,再急他也不急,真急也只掖在心里。那個晴朗的上午,真似汪曾祺先生所說:“夏天的早晨真舒服……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我們沒寫字,也沒讀古文,讀的是滿院子任由時光散落的舊物舊器:以十數塊舊橋板搭成的“九曲橋”,從四鄉八村收來的石桌石凳、石缸石斗、石獅石虎、石幢石龜,以及納西人家里常見的木桌椅、木車輪、木磨盤,竹簍竹箕,甚至高過屋脊的曬糧架立桿,心里便悠然冒出幾個字來:我見猶憐。
那或是另一篇名為《木石記》的古文,以敝舊木石寫成,暗合了于湧去年底在北京柏林寺辦的《“木石記”雕塑展》。陽光如洗,花木初明,有紅魚游于橋下水塘,陰翳浮于梁柱拐角。不見一絲豪華,唯有萬般溫婉。那些舊的器物,自然天成,似乎早在那里,就該待在那里。如今我們的日子,日日新,甚至太新,新得讓人快要忘記過去的時光。而人,不是在與往昔的比較中,感受著又一天的到來嗎?當人們蜂擁而至麗江,感嘆古城不再時,“麗江雅集”卻以這些舊物舊器,敘說著一個老麗江的前世今生。盡管未來尚不確定,然而,對于湧夫婦能在這里迎來每天的新時光,我想說的還是“我見猶憐”。
此刻已是午后,在茶席旁燃了一炷香,品了幾盞茶,于湧便領我去看他新近的作品——以“木石記”命名的于湧雕塑展,除了奇石作品《寶島臺灣》已由人民大會堂收藏,大多尚在北京未及運回,然而,新作品依然令我一見傾心。聽見于湧驀然說道:“哦,對了,你看看這些小瓷片,也好玩!”
就那樣,他隨手拿出了幾塊瓷片,放到旁邊一個舊木條桌上,只一瞥,我便眼前一亮,慌忙叫道:哦,慢點,你一片片地拿,我一片片地看。
有心,方有機緣
二三十片瓷片,一一擺上了桌,除了幾片色彩艷麗、線條流暢、白地黑花的北宋磁州窯,多為明清年間的青花瓷殘片。畫面上,或山水,或花卉,或人物,或圖案,無不寫意傳神,情趣盎然,顯見精心挑選過。一應小巧玲瓏,當初或都是某個器皿的底足,帶有破損后凌厲的尖角毛刺,幾經修整打磨,把玩撫摸,便已成了可玩味、可賞讀甚至似可裝訂的歷史或文化冊頁,隱隱地以那青白摻雜的清雅,帶給我陣陣有著歷史體溫的溫婉與潤澤。
有心,方有機緣。對舊物舊器的敏感,讓于湧無論走哪兒,都會有意外收獲。一聊才知道,五六年前一個偶然機會,在麗江一個開客棧的朋友家聊天,朋友無意間說起他早先收過些殘舊瓷片。平時除了茶具,于湧很少正兒八經地收過古瓷,那時一聽倒來了興致。原來20多年前,臺北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李霖燦先生見于湧喜歡古玩,便讓他去買一本上世紀70年代王素存所著舊書《閑話玩古》讀讀。于湧遵囑,便去臺北舊書攤上買了一本。書為手寫體影印本,雖已破舊,有些話于湧卻至今記得:“在古玩中,瓷,不論是純瓷,或陶瓷,皆集合工技藝術大成,具有諸美,堪供欣賞,若說到玩,則是最好玩,亦是最不好玩:欣賞美妙,不求甚解,以善美為真,就最好玩;若求甚解,亦宜于止知其所止,不然,就最不好玩。”此意,也就成了于湧對古瓷一直秉承的理念。問為什么,他回答:古瓷收藏,水實在太深!古陶瓷作為一種集大成的藝術品,是一個時代文化藝術特色的總體呈現,無論唐宋明清,都達臻其時瓷藝美學的高峰;然瓷器的易碎,則常常造成價格高昂,非一般收藏者可以問津。瓷片雖小,遇有精美者,上有圖紋下有題款,仍可歸入藝術品;即便一時看走眼碰到贗品,也不過一小塊瓷片,花費不多,不致將腸子悔青。
中國乃瓷器之國,從有瓷器起,就有了碎瓷。一則那時燒制瓷器會有大量殘次品,其命運就是埋入地下,其中尤以官窯為甚:皇家設有專職官員進駐窯廠,監督制作,惟求精工創新,不計成本;所出瓷器經反復挑選后,剩余的則一概打碎深埋,斷不許流入民間。
人們喜歡瓷片,不惟因其是珍稀名瓷的標本,亦是難得的收藏品。研究者看重的,是古瓷片的科學、歷史與藝術價值,一片碎瓷,或可成為填補歷史、科學空白的實證,甚至古瓷窯考古重大發現的先導。在喜愛者眼里,舊瓷片雖有殘缺,但其燒制、繪畫藝術仍體現著一朝一代的工藝水平,堪可作為學習鑒定的依據。許多民間藏家,多從玩瓷片起步。“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的父親,曾任職外交部條約司,閑暇喜歡逛古玩店,最早買的,正是殘缺的古瓷片。而國外馬賽克的發明,據說也是從古人為了防水和裝飾,將廢棄瓷片貼于外墻發展而來的。
于湧對瓷片的興致,從不在升值的預期,只在合于自己的藝術趣味。那天在朋友家,于湧當即便請朋友把那些瓷片找出來看看。朋友說,多年都沒侍弄了,也不知道在不在。正在興頭上的于湧,硬逼著朋友一陣翻箱倒柜,總算找出了七八片,便以或高或低的價格,悉數收下,如獲至寶。
自此,于湧便惦記上了碎瓷片。偶去北京、昆明,見了胎釉兼好、圖案雅致的,便收上幾片。這些年,每逢七八月間,麗江時晴時雨,正是漫山遍野菌子瘋長之時,梅英便讓于湧跟她一起,去麗江象山背后山里撿菌子,既為嘗鮮,也是散心。山路蜿蜒,林木蔥郁。玉龍雪山在遠處閃耀。一路行去,陽光斑斑點點地灑下來,如同夢幻。撿菌子雖然浪漫,卻須有些經驗與眼力,于湧于此卻全然外行。一番東尋西找,沒找到一朵菌子,有時倒意外地找到幾片碎瓷,雖然粗糙些,倒有好幾片都是明代的。
《閑話玩古》有謂:“純色的瓷,顏色必然鮮而不耀目,艷而有雅韻,使任何人看來,都能引起美感;繪圖的瓷,畫手必須高明,畫在瓷上,如同畫在紙絹之上,非出于名窯,亦是好瓷,不可以非出自名窯而不珍重,須知,名窯并不一定出瓷皆好。”于湧所收瓷片,大體都屬這一類。
一為典型的磁州窯瓷片。由底足慢輪拉坯的粗糙胎質,修足草率,旋紋明顯,釉不到底,圈足處留有6個支燒所用的墊片斑痕,可斷為宋元時期的民窯器物。難得在畫中所繪人物,寬袖大袍,神態雍容,線條流暢,足見其時畫工手段了得,率性中透露著精湛;卻因民間氣息濃郁,不為當時士大夫階層所喜。但瓷窯匠師用純熟簡練的筆觸把人們日常生活中喜聞樂見的景、物畫在瓷器上,使制瓷與傳統書畫藝術結合在一起,其影響后來一直擴展到大江南北。大名鼎鼎的青花瓷,即深受磁州窯影響。
一為幾片粉彩瓷片。疑為瓷盤殘物,年代已是清末民初,紋飾相對簡單粗率,多為民間日常用品。但胎質細膩,可證不是現在仿制的偽作。用粉彩做盤子,說明當時的人不知道粉彩原料中含鉛,有毒。
這些瓷片中最多的當屬青花,也最具觀賞性。碎瓷所繪,或人物,或花草,或小動物,釉色青青,似從肌膚般細潤的白底中隱隱透出,溫潤得讓人想去撫摸;而時光帶來的磨損與創痕,又讓人不敢輕易觸碰。是了,別去打擾那個吹簫的藝人吧,夜未央,曲未了,且讓他一曲盡興,從大明一直吹奏到今天。另一方瓷片上的那只小貓,姿態何其鮮活靈動!是聽到了什么響動,回首間髭須怒張,尾巴倒豎,驚惶中讓人頓生愛憐,滿是盎然生趣。旋削底,題款為堂名“著禮家玩”,料為民窯,屬水盂、筆洗類文房用品。所謂“堂名款”,實為家族堂號、書齋名號,多為私人定制,興起于明嘉靖,流行于清早中期,一般為民窯精品,亦有官窯者。而那方瓷片上繪就的“蟾蜍”,則為中國古瓷中常見的圖案:蟾又稱“土君”或“金蟾”,有招財納福之意。
一片片看去,讓人愛不釋手,還真討喜!
撿拾“時光的碎片”
于湧搜集碎瓷片,自不純為了閑趣與賞玩。如有人所謂,個人生命的遭際,往往是深深刺入某個宏大場景的鋼針,讓他能在巨大的尺幅之中找回自己的歷史處境。有時,他會面對殘損瓷片上的圖案、線條與色澤,一看就是半晌,沉浸在對古人古藝的無邊冥想之中,小獲啟示與靈感,便用到他的木石雕刻中去。早先,他曾做過兩件小的木石制品,鑲上一塊碎瓷片,頓時古意盎然。正在創作的一件木石雕塑,命名為《聊避風雨》:一塊刻成大地阡陌的木底座上,以一片老樹皮作屋頂,下面蜷縮著一只石頭的小狗。材料皆隨手拎來,靈感亦來自現實生活的碎片:院外一個工地上,那只任工頭以鐵鏈拴住用以守場卻疏于照料的藏獒,每天都等待著他們夫婦倆去喂食。“狗且如此,人何以堪?”于湧說。在于湧眼里,每片從歷史廢墟里拾來的瓷片、木片、石片甚至生活的碎片,都是先賢以隱秘的方式,留給后人的神秘暗示。那是些物的碎片,也是時光的碎片。猜想得到那些瓷片時,他們到底是懷著怎樣一種敬意,小心翼翼地將其一直保存到如今。侃談中,透過他們尋常的話語,我聽到的,正是他們如鼓的心跳!
吊詭的是,碎瓷片可以拼合出歷史的一隅,現實卻在不斷地碎片化。許多地方,生活的浮泛虛弱正愈演愈烈,歷史與傳統早成了該丟棄的廢物,時尚、時髦卻成了人們拼死的追求,為了些微的虛榮與浮華,人已然墜落于道德底線之下。隱于麗江的這兩位“碎片”撿拾者,卻以他們的沉靜與執拗,踐行著與那種潮流的鼎力對抗:他們那個院子,他們的人生,都顯出與碎瓷片一樣的光彩。
攝影家約瑟夫·蘇德克曾說:“我們身邊的所有事物,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都在發生著變幻莫測的變化”,“一個看上去死了的物體,通過光線或其周圍環境起死回生”。細斟麗江雅集里里外外,莫不都是些“碎片”:外墻或以土坯砌成,或以石頭壘就;門樓檐柱間,鑲有清朗的花板;院里內外墻上,嵌以古拙的石雕。一應家具陳設,或為舊木家具,或以老料制成。所有這些老舊“碎片”,一旦集合在這里,盡皆各得其所,重現生機。
甚至,就連他們的人生,似乎也是碎片的重新組合。
于湧祖籍山東,1957年生于臺北。尚文的父親盼他子承父業,從商從政都好,他卻違逆父命,愛上了雕刻。1997年他移居加拿大,總難融入當地社會,一年多后,竟以離婚的代價,離開加拿大返回中國。飛機降落之處,正是他的恩師李霖燦先生抗戰期間到過且終生迷戀的麗江:“云南麗江有座玉龍雪山,每次面對她,都感到內心無比清澈透明。如果你有機會,一定代我去看看她……”此前,于湧便遵從師命來過麗江,這次索性就落地麗江了。1998年,41歲的于涌傾盡積蓄與心血,創建了麗江第一個私人博物館——“麗江民俗舊器私立文化博物館”,卻因選址、人們的誤解猜疑等諸多緣由,糾紛不絕,堅守兩年多后終告關張,還欠下一筆巨債。就在最困難時,早先受朋友之托對于湧關照有加,曾參與策劃“尋找夢中香格里拉”旅游項目的納西族才女,一直為事業未談婚嫁的習梅英,為于湧對藝術的執著感動,漸漸走進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的情感支柱;楹螅酚⒉幌мo去一家旅游公司副總經理職務,與于涌一起,為了還賬,相繼開辦餐廳、茶室,日夜操勞。為了錢而費心費力,是他們不樂意的,卻是那時的他們必須經歷的。經過一年多努力,到終于還上最后一筆錢的那個靜夜,想起有年春節,他倆加在一起,總共也只剩十多元錢,連年都過不了的情景,夫婦倆相坐無語,感慨唏噓,一時如對夢寐!就在那天,習梅英對于湧說,現在好了,你可以去金沙江邊撿石頭了……
波蘭詩人赫伯特說:“對于那些寄意幽玄的作品而言,他們應該被講解,而不是逐字地翻譯……因為按字面意義來翻譯的人會把意義淺薄化,并嚇跑神秘。”詩如此,人亦如此。于湧、習梅英夫婦的命運雖幾經起落,他們重建一個潛隱的老麗江的宏愿卻始終不變。對人、事,他們從不順從,對藝術和傳統,卻敬若神明。當初辦博物館留下的那些古舊器物,多已安頓在麗江雅集。包括當年他們為籌建博物館買下的一幢老院子上的彩繪磚畫,至今仍以綿紙包裹著,藏于深閣。那些百多年前的磚畫,盡管煙熏火燎,仍顯得色彩艷如,線條明快,栩栩如生……
凝視著那些瓷片、磚畫,于湧與梅英眼神迷離。沉默中,似能聽見他們在說:我愿一直讀它,讀那些殘舊瓷片的里里外外,點點滴滴;愿透過那些圖案與文字,去觸摸歷史與往昔真實的心跳,爾后輕握一份“懂得”,去舊時云煙里尋找先賢遺落的聲音,那里面,滿滿都是囑咐與箴言。
而那時,我眼前浮現的,則是一個為愛低到塵埃里的女子,和一個對藝術愛到癡狂的男人,正手攜著手,微揚著頭,穿過煙雨風塵,穿過古城的街巷,幽幽地走來……
在麗江雅集,我一直在想,這個我見猶憐的初夏,該是沒有性別的吧?這是個討巧亦討喜的季節。如果說春天柔媚,夏天強悍,初夏則介于柔媚于強悍之間,兼有春夏之美。女士可以盡情地翻箱倒柜,改換衣裝,展露風姿;男人則不妨以更大的氣度、更犀利的目光,去審視世界的陰陽幽明,品味生命的樸素與奇妙吧。
2013年3月,他倆的努力終得認可:作為傳承納西族文化的代表,于湧和他的雕塑作品受邀參加了在英國舉辦的主題為“一個被遺忘的王國”的展覽。人們對來自遙遠麗江的于湧和他的雕塑,除了驚異,便是贊美。英國北安普敦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保羅·密多爾頓在當地報刊撰文稱:于湧的作品被選中展出,“是因為他的作品結合了納西和現代藝術,有很強的敘事性。他會走很長的路去麗江地區的山上、河中尋找石頭和木頭;他會精心觀察石頭和木頭的形狀,利用木頭和石頭自然形成的形狀,然后開始創作,將其內部結構釋放出來”。此評堪稱恰切中肯。那些石頭、木頭和碎瓷片,都是時光的碎片。當人們普遍將雕塑視為無非將多余的部分砍去的工作時,于湧卻將人們扔棄的那些有用的東西撿了回來,以藝術的匠心,將之結構為了藝術品。
于湧還是于湧,時而冷硬滯重,時而詼諧多諷,時而溫潤如玉。他喜歡那些“碎片”,自己卻絕不作“碎片”。如他所說,他或是“一只跋涉在文化沙漠里的小狗”,甚至是金沙江邊的一枚卵石,雖經千萬年沖刷,傷痕累累,卻“自成個體,理解自己的局限,而且不可馴化”。你可握這枚卵石于手,很快就能覺出它在變暖,在分享你生命的體溫,而你也于轉眼間,抵達它內心的柔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