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散文創作取得重大突破,對五四以來傳統的散文“敘事與抒情”理論構成了顛覆性沖擊,擺脫了80年代簡陋的“說真話”“真情實感”論,呈現出多元爭鳴的局面。雖然眾說紛紜,但是,誠如古耜先生在2014年3月17日的《光明日報》上撰文所說,問題的焦點動搖在“要么強調開放性,要么倡導文體規范”兩個極端之間,甚至“是否還需要擁有自己的版圖與邊界”都成了問題。
中外古典文學史上并不存在“散文”的文體
“邊界”的有無,關系到文體(形式、文類)是否具有確定的外延,決定著文體是否具有區別其他文體的內涵。不具備區別于其他文體的內涵、外延,就意味著不具備文體的特殊功能,其文體生命就不能不處于危殆狀態。散文的邊界問題之所以長期糾纏不清,原因出在論者思想方法和視野上。比如說,一味孤立地就散文看散文。若能把散文和小說、詩歌聯系起來看,分歧的特點就很顯然。五四以來,從未有過小說和詩歌文體合法性的爭議。而且還有僅僅從中國現代文學史看散文的問題。如果從全部中國和世界文學史作宏觀鳥瞰,則不能回避一個事實,那就是不但在中國古典文學史,而且在西方文學史上,并不存在一種叫作散文的文體。
五四之前,所謂“文載道,詩言志”,文只是相對于詩的一種總稱。從內部分類,則有駢與散之分。按姚鼐《古文辭類纂》,它是相對于辭賦類的,形式很豐富:論辯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說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箴銘類,包含了文學性和非文學性兩個方面。在英語國家的諸多百科全書中,也沒有單獨的散文(prose)條目,只有與之有關的文體。和通常所理解的散文比較接近的是essay,也就是隨筆(小品)和美文。按西方的理解,隨筆以思索、闡釋、評論為主,表現智慧又具有一定的感性;較之論文,不太正式,也不太系統;它往往從有限的個人的關注為核心來展示思緒,其行文邏輯以隨想性為主;既與抒情是錯位的,又與嚴格理性是錯位的,基本上屬于智性。理性強的、全面的,不叫作essay,而叫treatise,或者dissertation。英語里的prose,與其說是一個獨立的文體,不如說是一個系列手法的總稱。王佐良的《英國散文的流變》中所論及的散文包括《圣經》、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某些議員的論戰,甚至《簡愛》中的風景描寫和蕭伯納劇本中的辯論。它只是一種表述方法,而不是文體。
抒發個人化的性靈之情的審美取向解放了散文的生產力
中國現代散文成為一種文體,與周作人有關。他在為現代散文定下了理論基礎的《美文》中說,在他那個時候的“國語文學里,還不曾見有這類的文章”。周作人立論的根據在西方。他說外國有一種所謂“論文”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批評的”“學術性的”,另一類則是“美文”。他給這類文章,規定了“敘事與抒情”的特征,相當于今天審美性質的、詩性的散文。正因為當時新文學中,還沒有這種文體,他主張應該去“試試”。殊不知新詩的嘗試,不論中國還是西方,都是有穩定的詩體可稽的,而散文卻是中西都不約而同地闕如。以“美文”的名義強調“敘事與抒情”,說明周氏力主審美抒情。但是,他在行文中又和“論文”混為一談,在范疇上觀念不無混亂。在世界上最年青的散文建構理論初期帶著草創性,固然可以體諒,不過在陰差陽錯地成為中國現代散文的理論基礎以后,至今仍然被奉為圭臬,就需要認真分析了。
也許這種理論成為經典,有周作人當年的權威因素,更多的可能是有特殊的歷史語境。五四時期,先驅者面對的是統治了有清一代的文以載道的桐城派,與個性解放可謂迎頭相撞,封建道統正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革命對象,這對于強調“人的文學”為宗旨的周作人來說,理所當然地遭到厭棄。桐城派以“義理”“考據”“辭章”為中心的體制和規范的僵化,與追求文體解放的潮流相悖,和舊體詩詞一樣被當作形式的鐐銬無情地加以摒棄就順理成章了。周作人從被遺忘了幾百年的明末公安派找到了經典源頭,力主散文應該像公安派“獨抒性靈”,以“敘事與抒情”為主的觀念就是這樣來的。以個人化的情感解放為鵠的,到了語絲派興盛,在理論上乃成散文家的共識。
其實,桐城派是對晚明前后“七子”擬古為準則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反撥。提倡文章“不拘格套”,以自然率真為尚,有其重大歷史貢獻。但缺乏智性的制約,就是袁氏兄弟也難免濫情傾向。清初學者錢謙益反思晚明小品,認為袁宏道文章“機鋒側出,矯枉過正,于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裂,風華掃地”,忽略深厚的智性和文化傳承的結果是其思想境界越來越窘迫,其后繼者竟陵派的末流,強為性靈的獨特,濫情變成了矯情。此派被稱為“明人小品”,不但指其規模,而且指其境界。而自秦漢以來的傳統散文則顯然是“大品”。
從情智對立統一轉化的規律來說,公安派、竟陵派被桐城派取代是必然的。雖然如此,周作人重提已經腐敗了的晚明小品,卻成為中國現代散文開山楷模。他的“美文”理論雖然幼稚而且不無混亂,在當年卻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功。這是因為抒發個人化的性靈之情的審美取向,符合五四時期狂飆突起的個性解放要求。短短時間內,居然大大解放了散文的生產力,五四第一個十年的散文被魯迅認定取得的成就超過了小說和詩歌。
對智趣和諧趣的排斥,造成散文文體的封閉
“敘事與抒情”的詩性審美觀念,其狹隘性在于窒息了散文的智性生命,束縛了散文的發展。
“敘事與抒情”的“美文”,與魯迅智性的文化文明批判不能相容,于是將之打入散文的另冊,另立名目曰“雜文”。這樣的文體命名有些隨意,以致“雜文”自魯迅之后無經典。另外,將智性排斥在散文正宗之外,限制了散文的思想容量,造成散文長期小品化,也就是魯迅所擔憂的“小擺飾”。
抒情審美,并不能涵蓋幽默散文。抒情審美以追求詩化美化環境和主體心靈為務,其性質乃是情趣。幽默散文則相反,往往自我調侃、貶抑,以喜劇性的“丑化”為務。魯迅《阿長與〈山海經〉》中的長媽媽,極不稱職而且迷信,《父親的病》中的庸醫致使父亡命,但是,他們并不可惡,相反令讀者莞爾。就是韓愈那樣的正統人物,也有《送窮文》,至于金圣嘆批《西廂記·拷紅》一折《不亦快哉》更以嬉笑之文,體現幽默之生命為諧趣,和魯迅“雜文”中的非抒情的智趣,在邏輯上是并列的,在現代散文發展過程中則有著歷史的連貫性,是為邏輯和歷史的統一。
中國現代散文“遺世獨立”地出現,封閉性地曲折發展和理論的貧困是罕見的。與現代詩歌總是以先鋒理論為前導相反,散文理論長期落伍于創作實踐。怪異的是,即使有了意義重大的頓悟,散文理論也置若罔聞。鐘敬文在《試談小品文》中,就提出了散文“有兩個主要的元素,便是情緒與智慧”,情緒是“湛醇的情緒”,而智慧則是“超越的智慧”。1933年,郁達夫接著提出:“散文是偏重在智的方面的。”這么寶貴的理性感悟,居然石沉大海。
七八十年后余光中說:“認定散文的正宗是晚明小品,卻忘卻了中國散文的至境還有韓潮澎湃,蘇海茫茫,忘了更早,還有莊子的超逸、孟子的擔當、司馬遷的跌宕恣肆。”在他看來,周作人所確定的現代散文其實就是抒情“小品”,而中國古典散文則是智性的“大品”。這主要是從古典散文思想容量的宏大和精神品位的高貴講的。就是西方的隨筆,也有相當多的“大品”,梭羅的《瓦爾登湖》、羅蘭·巴特的《埃菲爾鐵塔》恢宏的情思和哲理,小家子氣的小品望塵莫及。智性(審智)話語失去了合法性,其消極后果就是五四散文除極個別作品(如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外,思想容量博大、氣勢恢宏的散文難得一見,造成散文自我窒息的“隱疾”。
由于對智趣和諧趣的排斥,敘事與抒情封閉越緊密,二者的矛盾就越尖銳,到一定社會條件下朝相反方向轉化。過分強調敘事到極端,就可能壓倒抒情。20世紀30年代,在強調報告文學是文學“輕騎兵”之時,散文的樣板就成了報告文學,經典就是《包身工》。到了40年代,強調散文要為現實的政治斗爭服務,最直接的就是新聞性質的通訊報告,胡喬木甚至為文曰《人人要學會寫新聞》。一直到50年代,經典是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是朝鮮前線通訊。到了1954年,中國作家協會出版了《詩選》《短篇小說選》,甚至還有《獨幕劇選》,居然就出不了一本《散文選》,只能出版一本和通訊報告混在一起的《散文特寫選》。通訊報告的生命是新聞性,也就是實用價值,和散文作為文學與藝術的審美價值相矛盾。
散文的生命受到窒息,構成了散文作為文體的第一次危機。敘事走向了極端是必然的。走向極端的敘事,再度走向反面,也是必然的。最明顯的就是把抒情作為唯一的選擇。楊朔在《東風第一枝》的“跋”中提出把每一篇散文都視為詩來寫,此論一時風靡天下。其歷史功勛是,把散文的審美價值從實用功利價值中解放出來。從挽救散文的文體危機而言,功不可沒。但是,從理論上說,剛剛把散文從新聞報告中解放出來,又輕率地把它關到詩的牢籠中,就造成散文的另一次文體危機。
詩與散文,二者都屬于審美價值,但是,如人體的兩種血型不可混淆,混淆必然導致對散文生命的威脅,楊朔之過亦不可恕。扼殺散文文體的危機,因為有詩的外衣,更具隱蔽性和欺騙性,多愁善感失去智性的節制,成為感傷,注定導致濫情。濫情遂成持久的頑癥,淪為矯情而不自覺者比比皆是。直至20世紀80年代報刊上充斥了“小女子散文”“小男人散文”,比之竟陵派的矯情,更沒有出息。
散文文體的生命力是動態的
一切文體的生命就是它和其他文體的區別,散文家的才華恰恰表現在詩歌無能為力的地方發現散文的藝術價值。但是,這種發現是動態的,不斷發展變幻是散文文體的生命力所在。
20世紀90年代以降,當代散文突破了抒情敘事的情趣。楊絳、王小波、賈平凹、汪曾祺,以反抒情的幽默的諧趣,貢獻了大量杰作,楊絳的《“小趨”記情》、王小波的《椰子樹與平等》、賈平凹的《笑口常開》所寫均系煞風景的事,毫無抒情的詩意。汪曾祺的《跑警報》寫日寇對昆明大轟炸,并不寫其可怖,而是寫避難者的種種笑料。以上大家之作都以幽默取勝。從散文美學原則的動態來說,散文發展注定要超越抒情的美文。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我以“審丑”和“亞審丑”名之。
散文的發展還表現在余秋雨把抒情與智性結合,以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相互闡釋,進行文化人格批判。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中,他以承德山莊和頤和園兩大景觀,概括了清王朝從生命力強悍到衰敗和知識分子文化認同滯后300年的歷史,以其思想容量重新使中國散文恢復了智性大品的風貌。
而南帆則既不抒情,也不幽默,完全在現成話語顛覆中進行思想突圍,營造出智趣。他在《戊戌年的鍘刀》中,寫變法的烈士林旭與林紓同出福州三坊七巷,林旭往北京投身變法,林紓本欲同往,因新婚未果。后來林旭喋血北京菜市口,而活下來的林紓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成為保守派。南帆對歷史的必然提出質疑,如果不是這樣偶然,而是林紓成仁就義,林旭活到20年后,會不會成為一個文化保守派呢?相似的還有年青的周曉楓,雖然不乏幽默之作,但更有時代特色的作品,像《斑紋》那樣寫蛇:“全身的鱗片組成斑斕的圖案,一條蛇,夸耀用心險惡的美。”所以,我還提出了“審智”范疇,并梳理散文從審美、“審丑”(亞審丑)到“審智”具有邏輯的歷史的統一。
散文理論家,比之小說和詩歌理論家,面臨著一種先天的不利局面,那就是沒有西方文論,包括流派更迭的豐富資源。這也可能成為優于小說和詩歌理論家的條件,即沒有那么多權威理論的遮蔽。有出息的理論家,可以面對創作實踐直接進行原創性的概括,獨立形成范疇(如陳劍暉提出了“詩性智慧”論),并構成系統。不過,散文理論家需要保持清醒:如果一味對現成貧困“理論”盲目拘執,就不能追隨散文日新月異的實踐,從而突破陳腐觀念,調整、顛覆、建構中國特有的散文理論;最忌諱的是以狹隘觀念來束縛散文的發展,或者在散文創作實踐和理論縱橫決蕩沖破陳腐的羅網時,無所事事地原地踏步。
孫紹振(作者為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