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土成城
微末之物曾經是世界奇觀,耀眼的光芒總會造成盲點,當我站在漢未央宮荒草萋萋的遺址之上,忽然對腳下的黃土和頭頂歷史的長河生發無限感慨。“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當年元代散曲家張養浩從這里經過,作此浩嘆,七百年來被傳頌吟哦無數,卻沒有人問過:何以萬間宮闕都做了土?大漢所開創的古絲綢之路的另一端,建造于同一時期的古羅馬遺跡萬神廟和斗獸場卻依然保存了當年風貌?當時并稱于世的兩大文明載體,西方的依然屹立于大地之上,而東方的早已湮滅在黃土之下,這里面有什么玄妙呢?
哪里會有什么玄妙,導致漢長安和古羅馬不同命運的原因只是造城的材質不同而已:漢長安的萬間宮闕都是黃土筑就,而古羅馬的城堡則由花崗巖和火山灰制成的混凝土建造——黃土怎么能夠經得住千百年的風吹雨打?而花崗巖卻幾乎是地球上最耐風化的石頭。而今,“東長安,西羅馬”的璀璨文明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風煙里,漢家天下75平方公里的宏偉大城成為斜陽下遠處幾株稀疏老樹和眼前幾堵殘垣斷壁的廢墟,以及腳下幾處鳳毛麟角的街衢地面。然而,當我撥開覆蓋在土城墻上的蒿草酸枝,當年版筑留下的密集夯坑清晰可見,如同龍鱗殘甲,昭示著一個強大的文明捻土成城的偉大奇跡。
在秦晉高原之上,不唯獨造物主用黃土創造了崇山峻嶺和千里沃野,一個誕生于其上的強大民族還用自己的智慧魔術般地變幻出了黃土筑就的巍峨宮闕和偉大都城。漢長安城的城墻、宮殿、民居都是就地取材,用黃土筑就。黃土,黏性不強,最怕陰雨洪水,以至于亙古至今把一條大河染黃,把一個民族的膚色染黃,人們是怎樣用它筑城造屋的呢?我老家在晉南的洪洞縣,行政區劃雖然屬于山西,風土民俗上卻屬于關中文化圈,小時候常見村里的鄉親們用黃土筑墻,用的就是數千年流傳下來的版筑工藝:首先把墻基格局挖出來,鋪上磚石瓦礫,為的是防止地基下沉和被積水泡塌,然后用兩排椽子并排做成模范,有時是椽子夾著木板,把黃土填充在模范之間,要略高出椽范。接下來把一根粗大的木柱鑲嵌在一塊平底方形或者圓形的巨石里,木柱上端穿洞,插入木桿作為扶手,柱身箍有兩排鐵環,用來穿繩,此物即“夯”。依靠石頭的重力來夯實版范間的黃土,要兩個人對面握著扶手保持垂直和引導方向,兩邊有兩個或四個甚至更多的人拉著穿在鐵環里的粗繩,喊著號子把夯拉起、砸下,夯石砸在綿軟的黃土上,發出瓷實穩妥的一聲:“嗵——!”然后領夯人就地取材唱起有意思的“打夯歌”,大家一起和著“哎嗨喲”,常常是看到什么唱什么,以詼諧幽默活躍氣氛。可以想象,當年漢相蕭何舉全國之力建造未央宮的時候,數以千萬計的民夫同時喊著號子打夯,那是什么樣的壯觀場面!無論埃及的金字塔,還是中國的長城,這些世界奇觀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和智慧筑就,無數人的軀體和生命成為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鋪路石。
從用黃土來筑墻建屋,發展到用黃土來造宮殿城池,對版筑技術的工藝要求是非常高的,這其中關鍵的因素就是土質。黃土質地松軟,黏性不強,造普通的房屋還可以,要造高聳的宮墻城垣難度就大了,所以常常需要在黃土里加入膠泥。按照一定比例把紅色的膠泥摻入黃土,好比水泥摻入沙石,就會筑出石頭一樣結實的大墻來。通常為了增加墻體的韌性,會按照比例給黃土里摻入壓扁的麥秸或者棉花絲,棉花絲造價太高,老百姓一般用麥秸。王公貴族們建造宮墻大院,為了彰顯富貴和保證安全,常常不計成本,會用米湯和泥來筑墻。關于黃土筑墻的“添加劑”,作家王小波在其作品《紅拂夜奔》里有精彩有趣的描寫:
洛陽城是泥土筑成的,土是用遠處運來的最純凈的黃土,放到籠屜里蒸軟后,摻上小孩子屙的屎(這些孩子除了豆面什么都不吃,除了屙屎什么都不干,所以能夠屙出最純凈的屎),放進模版筑成城墻,過上一百年,那城就會變成豆青色,可以歷千年而不倒。過上一千年,那城墻就會呈古銅色,可以歷萬年而不倒。過上一萬年,那城就會變成黑色,永遠不倒。這都是陳年老屎的作用。
這樣的荒誕手法,看著好玩,卻也很能說明問題,所以當我站在漢長安城的未央宮廢墟上,用手撥開殘垣斷壁上的蒿草和酸枝,看到那些密布墻根的夯洞,臉上不由露出會心的笑容。同行的作家朋友們當然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何以會露出“蒙娜麗莎”的微笑,我也不好說出口。
兩個長安
漢長安城和唐長安城是兩回事情:唐長安城就是現在的西安,而漢長安城遺址卻在西安市區西北方的未央區,這里就是秦都咸陽舊址,也就是說,劉邦當年平秦滅楚稱帝之后,就在秦都咸陽的原址之上修建了他的都城長安。而長安城的命名卻也不是劉邦的獨創。
說來話長。早在公元前350年,秦孝公遷都咸陽后,建立郡縣制行政,就曾在此地設立過長安鄉。后來秦始皇的弟弟成蟜,被封為長安君。西漢王朝建立后,高祖劉邦把秦都咸陽改為長安,作為都城,應該是他親眼目睹了秦帝國的短暫輝煌,希望自己的江山能夠萬年永固,而“長安”暗合了他的心意。后來他改秦興樂宮為長樂宮,又在長樂宮之西的秦章臺宮舊址建未央宮,“長樂”“未央”也都是取“無窮無盡”的寓意。
有漢一代,“長樂未央”成為長安城的主題,它對我們這個民族氣質的形成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西漢卻并不是故步自封貪圖享樂的朝廷,用“和親”的委曲求全政策度過政權初建時經濟、軍事的薄弱時期后,經過“文景之治”的休養生息,西漢王朝國力逐漸恢復,開始向控制西域諸國的匈奴發起軍事和外交的雙重打擊。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為聯合大月氏共同攻打匈奴,朝廷招募使者出使西域諸國,郎官張騫應募持節率眾出使。郎官就是皇帝的侍從,平時看守門戶伺候車馬出行,但隨時可能被委以重任。張騫意志堅定,被俘不屈,歷盡千難萬險不辱使命,19年后又以中郎將的身份再次出使西域。兩次出使不但完成聯合大月氏和烏孫國以“斷匈奴右臂”的任務,行程還到達今阿富汗等地,其副手的行程則到達更為遙遠的中亞甚至西亞地區,開創了古“絲綢之路”。東起長安西至羅馬的絲綢之路,將沿線的中華文明,南亞的印度文明,西亞的波斯文明和歐洲的古希臘、羅馬文明連接在一起,實現了東西文化的大交流,為推動世界文明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佛教就是西漢晚期先傳入中國,然后經中國傳入朝鮮和日本,從而改變了東方文化的格局,完成了人類歷史上一次重要的文化交流和信仰對接。
正是古絲綢之路的開辟,使中華文明遠播海外,華夏民族也被以強大的國號“漢”所代稱,從那個時候起,我們開始被稱作漢人,華族也成了漢族。就是這樣,一個強大的文明會成為民族的符號。
漢雖強大,兩漢的帝王卻多數反對奢靡。項羽攻入秦都咸陽后,火燒宮闕,大火三月不絕,幾乎所有的宮殿都化為焦土,只有興樂宮僥幸僅存,劉邦帶領群臣在櫟陽暫住,等待丞相蕭何整理修補興樂宮,然后草草住進來,改興樂宮為長樂宮。安頓下來后,蕭何主持在章臺宮的廢墟上興建未央宮,任用“秦之舊匠”陽成延為將作少府,修建宮室宗廟,兩年后交工。未央宮建在長安城地勢最高的龍首原上,地勢高峻,顯得特別雄偉,劉邦平叛回來,征塵未洗,蕭何請他來驗看,漢高祖被未央宮的宏偉壯麗驚呆了,等到把張大的嘴巴合上,他龍顏震怒,不顧百官群臣在側,厲聲斥責丞相蕭何,一點面子也不給:“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國家還不太平,老百姓的吃穿問題還解決不了,我這江山還沒有坐穩當,你怎么可以修造這樣極度奢華的宮殿?!
的確,連年征戰之后,西漢初年的民生凋敝到不可想象,高祖劉邦出巡想找四匹顏色一樣的馬來拉車都沒有,丞相蕭何上朝干脆只能坐牛車,突然看到這樣一座突兀華麗的宮殿,難怪劉邦要發火。
蕭何對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他提醒劉邦,其他的都可以將就,但是天子沒有一座壯麗的宮殿,怎么能體現出統御天下的威嚴呢?再說了,一次性建好,省得后世子孫重復建設,這樣的百年大計是有必要做的。
劉邦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其實,無論未央宮外表多么富麗堂皇,不過都是土木建筑而已,把一座龍首山削成樓梯形的三個大臺面,剝開的土方夯筑成宮墻,材料上是非常省儉的,那些巨大的空心磚和漢瓦也都是黃土燒制,若非就地取材,宮墻周長8800米,建筑面積5平方公里的規模巨大的宮室是不可能在兩年內完工且“精裝修”的。雖然遺址上曾經有過村落居住,那些遺落在草叢中的柱石卻顯示了當時人力物力的簡約,這些支撐宮殿巨大木柱的石墩,并沒有像后世一樣被削成規則的方形或圓鼓形,并雕龍畫鳳,而是簡單地打磨出一個平面來,能夠保證木柱的平穩就行,其他部分依然保持著一塊青石的原始樣貌。
和后來設計成四四方方的唐長安城不同,漢長安城沒有經過規劃,受秦都咸陽的布局和渭水的制約,逐漸形成了一個曲曲折折的“北斗”形狀。自漢高祖五年(前202年)宗廟建成正式定都,至漢平帝初始元年(公元8年)王莽篡漢,西漢王朝在此定都210年之久。直到公元581年隋王朝建立,隋文帝楊堅在漢長安城定都一年,嫌棄這里宮室陳舊、規模狹小,在據此東南2.7公里外修造新的都城,名為大興城,把宮廷和居民全部遷往新的都城。而原先的漢長安城則納入上林苑的范圍,從此再沒有被作為都城,漢代都城的完整遺址因此留存至今。
唐代隋之后,將隋都大興城更名為長安城,成為唐長安城。而漢長安城卻靜悄悄地躺在上林苑,歷經隋、唐兩代300年的時光后,被荒野掩埋起來,直到2006年,中國政府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合作發起絲綢之路聯合申遺,漢長安城遺址作為古絲綢之路的起點,被拂去厚厚的歷史塵埃,重新煥發出異彩。2012年,漢長安城國家大遺址保護拆遷啟動,核心區內9個村1.5萬村民結束了在掩埋著這座曾經舉世矚目的偉大城池上的土地上的耕種生活,曾經由微末的黃土鑄就的世界奇觀,再次在黃土中顯現……
(作者為山西省作協副主席 李駿虎(太原)。著有長篇小說《母系氏家》等。中篇小說《前面就是麥季》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