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傳統手工藝逐漸失去其原有的活力,有的甚至瀕臨消亡。如何將傳統工藝與現代生活貫通融合,重新激發其生命力,近兩年來我國相繼出臺了一系列政策:2015年“制定實施中國傳統工藝振興計劃”被正式寫入“十三五”規劃綱要,2016年“工匠精神”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近日《中國傳統工藝振興計劃》順勢而出。國家對于傳統工藝保護和扶持的力度不斷增加,在時代大勢下,如何才能增強傳統工藝行業自身的造血功能,尋找一條新生之道?“振興傳統工藝”要靠政策的扶持,更要堅實地落地。
從“生產性保護”到“生活性保護”
新世紀以來,諸多傳統工藝被納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范疇,一些項目在“搶救性保護”“整體性保護”中留住了民族的記憶,一些項目在“生產性保護”中重新走出深閨。現階段,如何才能有效保護與傳承傳統手工藝?“生產性保護”即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使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社會生活實踐,并在生活中持久傳承,這無疑是更具有可觀的產業化前景的保護方式。西安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副教授張西昌認為,“生產性保護”主要是激活手工藝的自身潛能和需求空間,無論采用何種方式,核心技藝和核心價值的保護是前提,在此基礎上,傳承人積極開展切合社會需要的生產實踐,努力制作和開發形式多樣的產品,使傳統手工藝融入社會,與民眾生活緊密聯系起來。
但是,由于傳統手工藝不具有以經濟學尺度衡量的生產優勢和商品優勢,也不具有適應由工業制造主導的現代市場競爭力,因此,“生產性保護”方式也不能一概而論。張西昌建議,對于像竹雕臂擱、魯庵印泥、顧繡等藝術含量高、技藝精湛的手工藝門類,應該加大政府保護扶持力度,通過提高傳承人的社會地位,提供場所、經費、社會輿論支持等形式使之得以更好地傳承。
滿足大眾需求被認為是手工藝傳承的最好辦法。在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進程中,幾乎都是遵循著一個繼承傳統,不斷地更新傳統、提升傳統,從而走向現代生活的過程。“以陶瓷為例,古代每個時期的陶瓷藝術都有其代表性樣式,除了官窯還有民窯,如宋代在燒成的陶胎上畫紅紅綠綠的彩釉開創了中國陶瓷彩釉的先河,究其原因也是為了滿足老百姓的需要。”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創作研究院院長、中國陶瓷藝術大師朱樂耕強調,陶瓷創作一定要和藝術家所處的時代相結合,“市場和審美在變,材料和工藝在變,科技也不斷變革,如果沒有工藝、藝術觀念的創新,沒有對市場和消費需求的研究,傳統手工藝就很難存活。”他表示自己在創作和展覽時就主要考慮本土化的現代表述,以及怎樣讓作品和現代建筑對話、和流動的人對話。
河南鈞瓷傳承人劉紅生榮獲過諸多大獎,其手工拉胚、古法柴燒的陶瓷藝術品在收藏市場有不俗的表現,但他也注重燒制具有實用功能的器具,比如高矮形制不同的筆筒、筆架、筆洗和鎮紙以及以汽車為形制作的筷子架,以多樣的形式體現出窯變與工藝之美。劉紅生表示,傳統手工藝品的市場非常巨大,小到茶碗、茶壺、各類花器,大到陳設器、公共藝術,都有廣泛的社會需求,就鈞瓷創作而言,只有創作出符合現代人審美情趣與生活需求的作品,才能在市場上獲得關注和認可。由此看來,傳承人不能墨守成規,要勇于站在時代前沿傳承民族文化。
校企社區協同創新
如果說傳統工藝保護最終要靠市場和生活來推動,那么技藝傳承的根本是對人的培養。但長期以來,工藝制造、工藝美術教育、學術研究等各行其道,致使生產和教育嚴重割裂——真正的技藝高手多在民間而非學院,消費需求和市場支持也不完全取決于學院。究其原因,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主任陳岸瑛認為,現存的工藝美術教育、科研體系,原本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為了恢復、發展傳統手工業(尤其是傳統工藝美術)生產而建立起來的,曾經與傳統工藝產區和企業有著緊密的聯系,無論在人才培養還是設計研發和基礎研究方面,都起到過重要的推動作用。但在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軌過程中,無論是傳統工藝行業還是高校、研究所,都面臨著重組與重新選擇。在這個過程中,全國各地的工藝美術研究所紛紛解體,高校中的工藝美術專業則傾向于向純藝術和國際化方向發展,與傳統工藝行業的關聯度降低了。
對此,長期從事民間美術教學的蘇州工藝美院教授吳建華認為,需要改革大學的用人制度,目前在職業性院校任教的老師大多是直接從大學畢業的本科生、碩士生,缺乏行業、企業的實踐經驗。“近期,教育部已經關注到這一點,對優質高職院校建設已經用校企‘深度融合’來強調對職業院校師資隊伍建設導向。這樣一來,企業教師進課堂授課,學生到對口企業實習,這種深度合作是推動人才培養模式改革的方向和路徑。”吳建華說。
可喜的是,除了企業,高校與傳統工藝從業者、非遺社區也漸漸形成了一種新的互動關系,原有的學科結構、知識系統和人才培養模式也隨之調整。陳岸瑛介紹,2015年以來,陸續有70余所高校參與了“中國非遺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計劃”,來自傳統工藝行業的傳承人大規模進入高校進行學術交流,碰撞出不少新的產學研互動模式。例如,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大膽嘗試了大師工作室和非遺傳承人的學歷教育;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利用公共藝術協同創新中心的軟硬件條件,讓非遺傳承人、專業研究生和國際藝術家、設計師進行駐站交流;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成立了“傳統工藝與材料研究文化部重點實驗室”,延續和加強之前與傳統工藝產區建立的聯系,協助傳統工藝企業解決非遺傳承創新中的瓶頸問題,促進傳統工藝融入當代生產生活。在陳岸瑛看來,新的時代條件下,振興傳統工藝的路徑是多種多樣的,與傳統工藝相關的產業領域也數不勝數,這就需要不同專業背景的人才聚集到一起,為建立完整的產業鏈進行跨學科的協同創新。
好設計是成體系的
傳統工藝在與諸多領域碰撞的過程中,常常會出現其藝術創意的因素被凸顯,而實用的功能性因素被忽略的情況。“美術素養對工藝很重要,但干擾也大,甚至有誤導嫌疑。美術創作可以脫離現實和當下生活,但工藝不能。貴族工藝是一種誤區,它會導致炫耀、奢靡和浪費。而建立在生活實用基礎之上的工藝是功能性的、健康的。”張西昌認為,既要大力弘揚民藝美學,又要促進現代設計與民藝的結合,調整科研與產業發展的關系,利用設計思維將傳統民藝轉換到當下民眾的生活之中去。
如何將傳統工藝很好地融入當代的設計?是簡單的提取傳統的經典紋樣,還是將設計+傳統工藝僅理解為單件產品的設計?這些做法和理念或許都過于初級、片面,陳岸瑛指出,好的設計都是成系統的,可以起到銜接性的作用,即將材料、工藝、使用者需求、文化約定和流行趣味有機地結合,“經典的傳統工藝制品也都是成體系的,里面本身就包含著設計的思維”。在這方面,來自杭州的設計師張雷做了有益的嘗試,他建立的中國傳統材料圖書館,對竹、絲、土、銅、紙五種材料及相關傳統工藝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和再設計,這些成果將在今年的米蘭國際設計周亮相,其效果值得期待。
成功的衍生、設計能夠創立新的“典范”,引領新的工藝潮流與時尚。而衍生、設計的主要任務是培育民族工藝品牌,重塑民族的工藝意象,但這么多年,中國一直都缺乏叫得響的國際一流的“手工品牌”,究其原因,張西昌認為,民藝在鄉土空間里滅失,特種工藝在自我標榜中自戀,設計與工藝美術分離又隔膜,手工藝的產業形態還遠不具備現代企業的觀念與能力,這都是我們缺乏國際“手工品牌”的局限因素。
陳岸瑛也表示,品牌建設需要成系統的經營管理,遠比產品設計復雜。當然,改制后的工藝美術企業中不乏一些成功的案例,如成都的蜀江錦院一方面保持非遺傳承,發展體驗經濟,提供高端定制,另一方面引入國際設計團隊,發展日用、時尚產品;云南建水紫陶田靜兄妹,發展柴窯燒制技藝,精準定位茶友的小眾需求,形成新型的粉絲經濟;杭州的朱炳仁借助故宮IP,形成銅雕和融銅藝術品牌;李可明借助汝瓷燒造技藝大師李廷懷形成的品牌效應,發展進入百姓家庭的實用品與衍生品;南通國家級非遺藍印花布印染技藝傳承人吳元新與韓美林合作,推出元新藍品牌等。
創品牌呼喚“工匠精神”
漆器髹飾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甘而可從一個手藝人的角度表示:“作為一個傳統的手工藝繼承者、實踐者,不僅要做出符合當代人審美和生活方式的器物,讓漆器融入千家萬戶,還要把它做成一個國內外都認可的品牌,讓中國人使用自己的中國漆器,使用中國品牌的傳統工藝品和當代工藝品,不再盲目追逐所謂的外國品牌,傳統工藝振興的意義就在于此。”
紅木雕刻高級工藝美術師鐘錦德則指出品牌建設對手工藝從業者提出的挑戰不小。“首先是手工藝人大多單打獨斗,很少能形成團隊去運作。其次,樹立一個品牌要有很長的歷史傳承和更長時間的沉淀。再者,目前大多數手藝人還是停留在自己的小圈子,幾乎很少能有機會走出國門。”所以從這個層面來說,想要形成國際“手工品牌”,除了政策層面的支持,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具有國際口碑的德國制造、意大利制造,代表的是什么?比如一雙意大利皮鞋代表的是意大利設計、手工的品質,代表著意大利的工匠精神,代表著這個國家現代手工業創造的價值。”朱樂耕還談到,為什么大家喜歡買宜家的產品,就是因為其中包含有現代設計、有人性的關愛,如被子有保暖等級,桌角有專門的設計以防孩子碰撞,這都是責任感的體現。
中國雖然擁有龐大的制造業,卻難以給人精致、精細的印象,北京國際設計周組委會副主任曾輝指出,手工設計是能夠為民生服務,為產業轉型、提升品質帶來契機的。“如果我們能夠通過手工業體系的構建,讓更多的人不僅可借此生存、生產,建立起新型產業模型,那么,最終還可通過現代手工設計建立起中國人的現代生活美學體系,通過每個器物與我們形成的‘親情’關系,改變快速消費時代的生活方式。因此,我們要發揚東方手工里美的內涵,通過設計的現代轉化,展現其當代生活品質,構建東方設計美學的價值導向。”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下,我們探討傳統手工藝的復興,試圖在手藝留存之外,喚醒人們的保護和傳承意識,也是在探尋中國現代生活美學體系,同時提升當代人的文化和生活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