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一生,最終不是在故鄉,就是在回到故鄉的路上。兩千多年前,西漢梁國的國君梁孝王劉武將他的陵墓選在商丘的芒碭山,這是他祖父劉邦起家之地。在劉武心中,漢興之地商丘是漢王朝的故鄉。
明萬歷年間,官至禮部尚書的沈鯉,經過半生仕途沉浮,在57歲那年,辭官回到商丘古城,靜享其生命最后14年的時光,在沈鯉心中,商丘是每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人都要回到的故鄉。
2000年,印度尼西亞華僑宋良浩在商丘捐資重建微子祠,此后他經;氐缴糖鸺腊菟问献嫦取T谒瘟己菩闹校糖鹗撬问献迦藢じ]祖的根祖之鄉。
文化也需要故鄉。
上古時期商族的首領王亥帶領族人、載著物品駕車奔駛于各部落時,并不曾知道暴土揚塵間即將翻開的是浩大的商業文明。幾千年后,當商業已成為這個星球上最為廣泛且重要的一項活動之一,人們稱王亥為商業鼻祖,商丘為商業的發源地。
借眼“看”古城前世
一座城池的歷史就像是一個人。他的前世今生,他所經歷的世事變幻,跌宕起伏,毀滅重生,就像一個漫長而雋永的故事。商丘古城近五百年的今生,在地面之上都能尋蹤索跡,而若要往更久遠的年代追溯到它的前世,則要向土地之下,更深處去追尋。
1992年,美國哈佛大學的考古學家張光直教授從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航拍照片上,發現商丘古城的南半部地下有兩段交叉疊壓的城,這一發現讓他欣喜不已。1994年,他組織中美聯合考古隊在商丘進行考古發掘,在一層層黃河淤積的泥沙之下,找到了從上至下疊壓著的宋代應天府城、隋唐時代宋州城、漢代睢陽城和西周宋國都城遺址。通過進一步的挖掘探究,古城地下“城摞城”的奇態漸漸被世人所知:在商丘古城地下,堆疊著早自春秋、晚至明初至少6座城池!
當我來到古城,想象著它漫長而璀璨的過往正在這一方土地之下,以各種形態堆疊成一座巨大而原始的立體時空博物館,此時此刻,借張光直先生之眼所“看”到的古城前世,跳脫了塵落于故紙堆中的枯燥文字,開始變得無比鮮活而豐富。
1982年,國家公布了第一批24個歷史文化名城。1986年,又公布了38個,商丘即為這第二批之中的其中之一。其他大多數古城,雖都有豐厚的歷史,但鮮有如商丘這般的“城摞城”,是什么造就了這一獨特的歷史奇態?
一座城池的毀滅,首先最有可能源自戰爭。明末清初著名文人侯方域曾說,“豫州乃天下之腹心,而歸郡又豫省之腹心也。”歸郡是歸德府,即商丘古城明時的稱謂。這里自古就是南北交通要塞,古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從今天城樓上懸掛的橫匾就可窺見一斑:東城樓,“徐淮保障”;西城樓,“關陜襟喉”;南城樓,“南通古亳”;北城樓,“北門鎖鑰”。如此險要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一個戰火紛飛之地,湯伐葛伯、楚侵睢城、劉秀戰梁、黃巢圍宋、太平軍攻占歸德府……
戰爭毀滅古城,而將古城深埋于地下的,最終是自然之力——具體到商丘古城,是泛濫的黃河之水。南宋時期,黃河從豫北改道豫東,此后流經商丘七百多年,常常決口成災。洪水泛濫,水退后泥沙淤積。如今的商丘,西起民權縣的壩窩,東至虞城縣的小橋集,有全長144公里的黃河故道,它們正是將古城埋藏于深地之下的始作俑者。黃河故道風景區里的天沐湖,如今水面一片碧綠,我們泛舟于湖中,水草蕩漾,白色的荷花在六月里已半開,偶爾幾只水鴨子成雙成對,往遠處蘆葦叢里游去。搖著槳的船夫告訴我們,到了冬天,這里還會有很多水鳥來此停留。然而時間若倒回幾百年前,眼下這片澄碧之地卻是另一番景象,可以想象,水是渾黃的,挾裹著厚重的泥沙,無所顧忌地奔突于這片土地。當時的黃河離古城相距不過二十幾里,每次出現決口改道的險情,泛濫的黃河水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商丘古城掩埋在黃沙之下,侵吞一切繁華盛世。
慢工出良城
2012年7月,商丘市下了一場暴雨,1小時內降雨量達140毫米,新區里一片汪洋,人們在微博上吆喝著親朋好友“出去看海”,而古城內卻是另一番景象。用古城居民的原話來說,“積水最深處只到腳踝,雨一停,兩分鐘,完事。”
即使以現代先進的技術為參照對比,幾百年前古人設計的排水設施留存至今,仍體現著其優越性。中間高、四周低,略向南傾斜,形如龜背的形狀使雨水能迅速流出。在距古城中軸南北大街東西各200米之處,是兩條水道街——它們比一般的街道要低,我們順著水道街往南徑直走到城墻,只見兩扇半圓形的大水門,每逢暴雨,全城匯集到水道街的雨水,正是通過這兩扇水門,流進南城墻外的護城河中。據古城人介紹,后人重修過的路段現在反而會積水,新修之路和古人所修看似無甚區別,實際上古人過去設計好的排水的角度已被破壞了,哪怕只是微妙的差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足見五百年前古人設計之精細和巧妙。
我在暮色四合的時候登上古城的南城樓,向南望去,夕陽將余暉灑在南湖浩淼的水面上。南湖是護城河中最寬闊的一片水域,水中尚有泛舟者,搖著獨木舟,煢然于天地的樣子。南湖再往南,是古城的外城郭,如今已成為環城公路。我轉而向北看,視點沿著古城的中軸大道,一直到北大門。恰逢周日,古城里人來人往,市井繁華。各種樣式的建筑中,一些明清時代的院落混于其中,讓人可以想見舊時古城模樣。
研究了幾十年古城的商丘文史專家尚起興先生告訴我,“商丘古城最可貴之處,在于其至今還完整保存著外城郭、護城河、內城墻,三位一體。”
現在的商丘古城墻自明正德六年(1511年)開始修筑,其后增補修繕,至城墻城郭全部竣工,已到了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近五百年來,古城遭遇了多次兵禍和水災。據古城里老一輩人回憶,1931年黃河發水,水勢浩大,沖破外城郭,直逼城內。黃河水拍打著城墻止住了步。水勢迅猛時,有膽大的年輕人坐在城墻上洗腳。大約過了六七天,洪水才逐漸退去。
就這樣,外城郭、護城河、內城墻構成了三道防線,庇護著古城人躲過一次次劫難,古城自身也在這五百年的風雨中巋然不動;雖經過歲月磨礪,免不得一些部分有所缺損,但好在大的框架保存較好。聽古城里的郭先生回憶,他學生時代放學后經常爬上古城墻,沿著城墻可以走好長一段,至今猶記黃昏落日時的天光云影之美。如今再看那城墻,除南北城樓翻修處尚可登臨,大部分城墻的夯土墻和內墻磚都沒了,百姓依外墻磚搭建房屋,相較而言,城墻的外墻磚保存較好,無損古城整體框架的完整。
尚起興先生還告訴我,“古人信風水,他們要建造的是一塊風水寶地。外城郭為圓形,內城墻為方形,這布局象征天圓地方,講究的是陰陽調和。東西南北四門、城內街道的布局,也都根據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論建造。”
我由此感嘆于古人的智慧。過去人做一件事,蓋因不講究效率,所以才能傾盡身心,全盤考慮。慢工出細活,小到一件手工藝品的制作,大到一座城池的建立,無不如此。
古城探秘鉤沉
每處古城幾乎都能以靜謐、閑淡的生活氛圍吸引游客駐足。而除此之外,古城商丘還別有殊勝之處:這里尤其適合喜愛探秘發現的旅行者,可謂是絕佳的尋根溯源之地。
在商丘的這些天,我們但凡得空就去古城找郭平老師。郭平是土生土長的古城人,出自書香門第,其父是1951年商丘專署第一任文化科長。她研究本地的歷史文化,熟稔古城的一切。如今商丘古城的收費景點大多為保存較完好或后代復建的建筑,比如始建于明嘉靖年間的歸德府文廟、明末侯方域的壯悔堂、清代歸德府城內富商穆氏家族的穆氏四合院等。逛完景點后在古城中信游,則更多了些發現的樂趣。我跟著郭平在古城中走大街穿背巷,聽她說古城故事,原本一條乍看不起眼的小巷或宅院,由她道來,都能鉤沉出一段有趣的歷史掌故。
四牌樓西街,路邊屋前門簾上一大大的“宋”字讓我佇足。門簾邊的豎匾上寫著“中國宋氏文化研究商丘總會”。我們拉開門簾走入廳堂,幾位老先生坐在廳堂一角喝茶聊天。正對大門的墻上掛著宋國開國國君宋微子的畫像,其上寫著“宋氏始祖”。環顧在他四周,同樣端坐在廳堂墻上的,是他的子孫,宋國歷代的國君們。郭平告訴我們:“宋這一姓都起源于商丘,宋姓是不亂輩的,因而只有這一個出處。宋微子是商王帝乙的長子,商紂王庶出的哥哥。周武王滅商后,微子被恢復爵位,封宋以后便在商丘建起了宋國都城。宋國延續七百多年,到公元前286年,齊國聯合楚、魏兩國滅宋,宋國國君的后代們為了紀念國家,以國為姓,自此才有了宋姓。”2000年印度尼西亞華僑宋良浩來商丘尋根謁祖時捐資重建了微子祠,此后他經;氐缴糖穑腊菟问献嫦。
屋內這三位老先生都姓宋,亦都為宋氏文化研究會的負責人。老會長宋孝祥,研究了幾十年宋氏家譜。他告訴我們,從宋微子一直到現在,全國各地三千多年宋氏家譜的復印本都可以在這里找到。他隨即從里屋內抱出一摞——《商丘宋氏七編家乘》,攤開外封,抽出一本遞給我。我一邊翻看著這些精致的線裝典籍,一邊在腦海中搜索著姓宋的好友,思量著回頭得向他們推薦這個宋家人認祖歸宗之地。
一路走,一路都有新的發現。在古城大隅首西三街,我們看到了一座名為“六忠祠”的門樓。“六忠”是指唐宋時期睢陽城中聞名于世的六位忠烈之士。如今過去的祠堂已不復存在,只留下這一道古門樓,令人遙想往日的香火鼎盛。
中原地區,對忠孝禮義信的崇尚自古就扎根民間,即使到了現代,看似日漸式微,其內在根底仍在。商丘古城南城墻外的仿唐建筑張巡祠,即延續了現代人對忠義的信仰。唐朝“安史之亂”期間,張巡和許遠等數千人,死守睢陽,殺傷敵軍數萬,阻遏了叛軍南犯之勢。但最終寡不敵眾,壯烈殉國。張巡死后被追封為“通真三太子”,老百姓對他忠于唐室、力保社稷的事跡由衷感佩。唐之后,南方百姓多將張巡視為和關羽同等重要的忠義之士,建祠堂供奉他。清嘉慶年間,福建人還曾將對張巡的信仰帶到了臺灣。據說,現今全臺灣的張巡廟有兩千多座,我在臺灣旅行時曾多次見到,而商丘的張巡祠就是它們的祖庭。郭平告訴我,現在每年的5月和10月,臺灣、福建、浙江、廣東等地的信徒們從南方來到張巡祠,舉行各種儀式典禮,對他進行頂禮膜拜。
溜達在古城,我們常常會路過滿樹繁花。樹生長于民居院外的墻邊,枝頭開著的則是橘黃色喇叭形的凌霄花。走進細看,會發現這其實是兩種植物的復合體。主體是一棵筆直青翠的高樹,一株凌霄攀援其上,一匝匝纏繞著它向上生長。
在商丘古城里,這樣的混搭無處不在。
如今居住在蔡家四合院的已非蔡氏后代,這棟清朝富商人家的豪宅雖已成為普通民居,但好在其仍然保存著原始風貌。一個小伙子給我們開了門,聽我們解釋了采訪的想法后,就引我們走進了這間四合院。雖是炎夏,屋內的氣溫卻并不高,因為過去房子建的墻厚屋深,冬暖夏涼,比現代房屋反而更宜居。
年深日久,一座房子就可能留有幾個時代的印記。一些民居,墻還是民國時候的老墻,屋頂卻已是現代新換。中西合璧在古城亦是尋常,比如淮海戰役中共中央中原局擴大會議的大會秘書處遺址,最早為民國時期張嵐風所建的公館;張嵐風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思想多少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因而這座整體為青磚、灰瓦、硬山式的建筑,房頂上的煙囪卻有西式建筑的意味。
偶遇的驚喜在古城隨時發生。一座古樸的歇山式建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現代房屋之間。若不是郭平介紹,實在很難想象這是民國時期商丘中學里的鐘樓,走進一看,鐘還尚在。一些極富時代印痕的標記也時不時跳進視線中:這里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保障供給,發展經濟”之類的標語,那邊又有舊式大樓頂部的紅色五角星,讓人印象頗深。
站在南北大街的一個十字路口邊,環顧四面,郭平向我介紹:“你看這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百貨大樓,上面的燈還是那時候獨有的。而這是20世紀60年代的建筑,兩邊是用來寫毛主席語錄的地方。還有這棟,也是20世紀60年代的,過去是一個旅館,后來外觀做了改造,窗戶卻還未動過。”
外人初來乍到,看到樣式各異的建筑,可能會覺得有些紛亂,然而在專家們看來,這正是古城可貴之處。郭平告訴我,很多古建保護、城市環境規劃領域的權威學者來到古城,看到這些建筑樣態,都難掩欣喜之情!稓v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開篇就有“保持和延續其傳統格局和歷史風貌,維護歷史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的說法。古城現在保留的建筑,最大的特點在于它的延續性,雖然明清時期灰墻小瓦的建筑已不太多,但自明以降,清朝、民國、新中國成立初期、“文革”,一直到現在,大的傳承始終都在;幾百年間,每一個時期的建筑形態幾乎都能在古城里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