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到二月河先生宅院,順便送幾份郵件,有份是贈閱的外地企業雜志,我就說,沒什么質量,扔垃圾簍吧。二月河搖手制止,“放下吧,敬惜字紙,要知開卷有益,每本書都可以告知你不知道的東西。”
“敬惜字紙”?我心中一震,頗有感悟。
幼時,家鄉的河邊崖岸上,有一片樹葉葳蕤、枝桿虬曲的古老樹林,掩映主宰一方的土地廟,是神圣的地方,斷不可來此放牧或砍伐。在土地廟旁邊,黃土上石塊奠基,有用石板和磚共砌的寶塔狀建筑,約有五六尺高,面朝供奉處開口,里面燒得黑乎乎一片。
我問奶奶,那是做什么用的。奶奶悄聲說,燒紙用的。不是那方燒紙嗎?我指了指土地廟。那是燒黃紙的,這是燒白紙的,奶奶解釋說。啥是黃紙白紙?我忙追問。小孩子廢話,奶奶趕快拉了我走,別驚動招惹了文昌星,讓你考不上學。嚇得我再不敢詢問。媽后來說,那兒是文昌星君的供地,文昌掌管智慧,人們就把帶字的廢紙,練習本、廢書本都在此列,燒了供奉,以示敬惜字紙。
古人對文字充滿著敬畏之情。傳說倉頡“觀奎星圜曲之式,察鳥獸蹄爪之跡”,“始作書契,以代結繩”。造字有多大意義?人類從此告別“結繩記事”年代。更有《淮南子》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謂驚駭莫名。后來,為了在天上有統一管理文事的神仙,又設置了文昌星君,來祈求智慧。
能在節日為文昌星君供奉的地方,定然重視知識,敬重人才。所以,我們那里,方圓十里八鄉,讀書人是頗受推崇的。我小時候就常見,哪家有了紅白大事,寫聯記賬要請老師相助,當天晚上,主家要把學校的所有教師請到家中,佳肴美酒,招待一番,以示感謝,并有以后多培養教育子孫的懇請。
那次回鄉,就想去文昌星君供奉處燒幾張字紙,抒抒心愿。可到了一看,很是失望。大樹早已腐朽倒下,只有幾叢根生的枝葉茂盛,支撐著門面。枝間到處是鳥巢,土地廟傾圮在地,上落一層鳥糞,地面上鼠洞獾穴遍處。而那文昌星君的寶塔,早已破敗得不見蹤跡。面對此景,我空余惆悵。
好在家鄉人看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觀念尚留。至今我手頭還有一本頭尾皆無、破舊如絮的古本,對供奉文昌、敬惜字紙的傳統做著注腳。這是一本民國壬申年(1932年)河南省內鄉縣赤眉鎮姓孫的善人石印書:《文昌帝君惜字功罪律》,其序云:“夫子書者,古圣人心思所寄也,敬之即以敬圣人,慢之即以慢圣人。”內文有《文昌帝君惜字寶訓》、《敬字五箴》、《惜字說》、《文昌帝君惜字十八戒》、《惜字功罪律》等,中多有語“以字紙為重,或埋之于土,或焚之于火”,“見字紙遺墜,必掇拾燒之”等,并舉了諸多惜字得報,福壽無窮;不敬而損,殃及后人的故事,雖有唯心迷信之意,但“轉勸人人皆知敬惜”,其重字之情,敬文之意,充盈字里行間。
看看,為一個敬惜字書,就深刻做文,刊印了厚厚的書本來熏陶、教化、警醒人,可謂重視之至。
有如此敬惜字紙,尊重知識的氛圍,故臥龍躬耕地有馮友蘭、姚雪垠、李季、張一弓、喬典運、田中禾、宗璞、二月河、周同賓、周大新、柳建偉、馬新朝、梁鴻、李天岑、行者、廖華歌等文人層出不窮,形成全國獨有的“南陽作家群”。
南陽文化何以源遠流長,厚重廣博,可能與久遠的可貴的氛圍有關。對字紙的珍敬,甚至對一片廢紙的愛惜,充分反映了中原鄉民對文化的愛敬。
倒不必再去建文昌塔焚紙,那與環保理念不符,廢紙可以回收,再生紙照樣使用,但我們要把這種敬惜字紙、尊重文化的傳統繼承下去,弘揚開來,根植心中,讓濃郁的文化氛圍保持下去,如此,我們的文化才能依然燦爛厚重。
(原標題:文化厚重與敬惜字紙)作者:魯 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