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市烏龍江畔,城南城門鎮(zhèn)的臚雷村,這座擁有七百多年歷史的村落,在當?shù)厮闶潜容^富裕的村莊。臚雷全村皆陳姓。始祖陳國初宋末時期,為了躲避戰(zhàn)亂從福州東門易俗里徙居臚峰山內(nèi),據(jù)《福州百科全書》記載:“因村在臚峰內(nèi),簡稱臚內(nèi),方言諧音為今名。”
臚雷村曾走出無數(shù)知名“鄉(xiāng)賢”,明清兩代秀才、舉人、進士者幾十人,近代也是人才輩出,近現(xiàn)代最著名者有兩個:國民黨一級海軍上將陳紹寬和著名數(shù)學家陳景潤。
從臚雷村走到臺灣的名人也舉不勝舉,協(xié)助梅貽琦在臺創(chuàng)辦并繼任臺灣清華大學校長的陳可忠;1945年被派往臺灣接受日本投降的臺北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后任臺灣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陳丞城;1981年從臺灣去美國在洛杉磯創(chuàng)辦《國際日報》的陳韜。
即便當今,該村里也出了很多政界、商界和學術界的人才,更是著名的僑鄉(xiāng),旅外華僑遍布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
陳景潤是二十五世御房二支,1991年回到臚雷村省親,也最先進入該祠堂拜祖,他的故事一直都是陳氏族人的驕傲資本。
只是,在近年來福州大拆大建的城鎮(zhèn)化運動當中,臚雷這些顯赫的村史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載體。
在修建福州南站時,雖然陳紹寬故居艱難地被保留了下來,目前卻只是一棟空蕩蕩、沒有任何靈魂和內(nèi)容的建筑;陳景潤故居卻未能幸免于難,當?shù)卣疀]任何通知,迅速將其拆了。
曾經(jīng)綠樹掩映的秀麗鄉(xiāng)村風貌蕩然無存,那些富有閩中水鄉(xiāng)的景色變成了記憶和鄉(xiāng)愁,祠堂、老屋、河涌、榕樹、碼頭……那個傳統(tǒng)意義上奉行耕讀傳家、聚族而居的村莊已經(jīng)消失了,村民們紛紛住進了現(xiàn)代社區(qū),散居各地,“臚雷村”也只剩下一個行政定義。
臚雷村只殘留了著一棟占地約四畝的祠堂,它在空曠的工地中顯得格外孤獨,這座承載著家族悠久歷史的祠堂,被大規(guī)模拆遷留下的斷壁殘垣圍困著。
此前在拆遷臚雷村時,福州市當?shù)卣磸统兄Z不拆祠堂,但就在今年5月,部分村民才獲知,祠堂也面臨隨時被拆遷的危險。事實上,早在2013年11月,福州本土的房地產(chǎn)公司——陽光城集團就以39.1億元競得福州火車南站附近300畝地,這其中就包括陳氏祠堂。
拆遷的爪牙開始伸入這個村莊的最后精神領地。“祠堂是村里的靈魂,祖祖輩輩傳下來,歷代祖先牌位都在里面。以前拆我們的私宅倒好說,但現(xiàn)在政府又要拆掉祠堂,我們肯定不會答應。”臚雷村老人會會長陳秀光說。
曾經(jīng)星散福州各地的村民開始重新集結,準備以合力保衛(wèi)祠堂,保護他們最后的鄉(xiāng)愁。
回不去的村莊
閩江可以稱為福建人的母親河,發(fā)源于閩西北山區(qū),流經(jīng)閩侯侯官處便分為兩支:一支稱烏龍江;另一支仍叫閩江,穿城而過。在閩江將要入海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江心島,福州人稱之為“南臺島”,而在“南臺島”的東南端,就是號稱為“福州人才村”的臚雷村。
臚雷村的陳氏家族是閩中望族。陳景潤被稱為“臚雷之子”。在陳氏宗祠中庭,氣宇軒然,依次懸掛著三塊大匾,第一塊上書:陳氏定理。那是褒揚陳景潤的。第二塊上書:教育部長。那是紀念民國時期的教育部長、化學博士陳可忠先生的。第三塊上書:海軍上將,陳紹寬。這三位陳氏后人給臚雷村增添了驕傲的資本。
作為從臚雷走出的教科書級“偶像”,陳景潤的出身不差,他的大伯父曾任中國郵政總局考績處處長。二伯父是中高級郵政職員,曾任福建省郵政視察室主任。他的父親陳元俊,職位最小,只擔任一個三等郵政局的局長,收入并不豐厚,家境狀況并不是太好。
陳景潤的父親并不住臚雷,而是住在福州南臺。不過,按照目前的資料可知,陳景潤是在1933年5月22日出生于臚雷村。少年時代的陳景潤,是常去故鄉(xiāng)臚雷的。在陳景潤的堂兄陳欒光眼里,他除了讀書,似乎“不太愛說話,也不怎么喜歡體育運動,就是特別喜歡看書,當然也會玩一些躲貓貓的游戲”。
原先的陳景潤紀念館在天馬山上,是其小學母校的校友們捐資20多萬元建造的,已因福廈鐵路建設被拆除,紀念館里的文物如今存放在陳氏祠堂里。陳景潤的祖宅,在村里中街附近,已有100多年歷史。
2009年,福建省重點工程——福州火車南站大力開建,拆遷涉及臚雷村。按照政府當時的規(guī)劃,陳景潤故居將會和陳氏宗親祠堂、陳紹寬故居擇址按照原貌重建。
《福州晚報》當時報道說,“對于火車南站建設工程,陳景潤的親人很支持,同時他們也希望有關部門能妥善保管好文物材料”。
但隨后拆遷工作波折重重。在當?shù)卣疀]任何通知的情況下,故居被迅速拆了,陳景潤家人為此耿耿于懷。陳景潤堂兄陳欒光說,陳家本想通過官司“討個說法”,去法院起訴,但當?shù)胤ㄔ阂恢边t遲不開庭。
因為福州南站的建設,臚雷村曾經(jīng)面臨全村拆遷,村民幾百上千人集結起來捍衛(wèi)權益,迫使政府做出了適當?shù)耐讌f(xié)。
現(xiàn)在,廢墟中的陳氏祠堂依舊保持著往日的風貌,這讓陳氏族人略感安慰。在祠堂飛檐翹角、聳峙壁立的青磚大墻前,端坐著一對石獅,昂然雄踞。抬頭望,門墻頂部的青石上鏤刻著泥塑浮雕,彩繪著歷史典故,人物栩栩如生。
祠堂正面直書日本明治大學博士陳昌瑞先生題寫的“臚峰陳氏祠堂”,顯著位置擺放著陳氏家族的名人先賢的牌匾,他們代表了這個家族的榮耀。
祠堂的隱喻
“村莊,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民族的子宮,它的溫暖,它的營養(yǎng)度,它的整體機能的健康,決定著一個孩子將來身體的健康度、情感的豐富度與智慧的高度。”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師梁鴻在《中國在梁莊》寫的這段話,形象地比喻了中國鄉(xiāng)村的價值和意義。而祠堂,在其中是一個村莊的靈魂所在。
陳氏祠堂經(jīng)歷幾次修繕,1947年由陳紹寬親自主持修繕,名列福州眾多宗祠之首。改革開放后,由海外宗親再度集資修繕。故此,祠堂充當了和海外華僑聯(lián)系的紐帶,但凡村里組織祭奠先祖的活動,來自世界各地的陳氏后人都會不遠萬里奔赴至此,尋根叩祖。
陳紹寬是陳氏祠堂起到至關重要的人物。因為沒有常年住在臚雷村,所以村里面跟陳景潤有過交道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一種價值層面的認同。而對于臚雷村真正產(chǎn)生影響力的還是陳紹寬。
2009年9月16日,在全國首映的電影《建國大業(yè)》中,著名影星李連杰扮演的那個角色就來自福州的臚雷村,他叫陳紹寬,民國知名的海軍上將,臚雷人的行為范本和“精神偶像”。
“我認為臚雷村之所以出了那么多名人,這和它的價值觀和文化生態(tài)是分不開的。”福建省委黨校黨史教研部主任曹敏華說。作為一位歷史學研究者,陳紹寬軍事思想是他的研究課題之一,他發(fā)現(xiàn)這位名將的人生成就的重要精神資源來自家鄉(xiāng)。
陳紹寬的父親陳兆雄共有六個兄弟,他是老大,他和最小的弟弟陳兆漢(薩鎮(zhèn)冰的女婿)曾投身于清末北洋海軍,常年在外。他留給陳紹寬的人格教育就是“孝悌、忠君、義氣”六個字,這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
陳紹寬擁有極強的語言天賦。在格致書院讀書時,他就在很短時間內(nèi)熟練地掌握了英、法、德、西班牙等幾國語言,這使得他終生受益。在格致書院讀了兩年后,他又被推薦到了江南水師學堂,從此開始了他的海洋軍旅生涯。
“陳紹寬對我們臚雷人影響最大了。”年逾六十的臚雷村民陳康渠說,他小時候曾在陳紹寬的大宅院內(nèi)讀過書,正值這位民國將領解甲歸田之際。
“我們家的大宅院先蓋,后來陳紹寬回到村里后也要修房子,我爺爺就給了他一塊地,就在我們大院的前面,距離只有3米。原來我們院子是能看見山水的,但是他們家房子一修起來的話,就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把我們家的風水給搶了。你看他想得有多細,他后面有堵墻正對著我們家的正門,為了不擋住風水,他在墻上畫了一大幅的油畫,有山水、森林、河流、橋梁……等于說我們家一開門就能看見‘山水’了,這是我后期發(fā)現(xiàn)的,后期知道的,人家細到這種程度,不服不行。”陳康渠說。
當時臚雷陳氏族人都十分團結,雖然偶爾鄰里之間會有些矛盾,但因為都念在一個家族的情份上,再大的矛盾最后都能迅速化解。在化解家族矛盾當中,祠堂就充當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
在鄉(xiāng)村社會結構當中,祠堂就是一個重要的公共空間,村子每年至少有一次祭祖儀式,所有陳氏家族的人都會在清明節(jié)時去祭祖,場面非常大,構成了很多臚雷人童年時代一年中最熱鬧的記憶、最壯觀的場面。這樣帶有明顯宗法色彩的祭祀活動,實際上提供了一個鄉(xiāng)村社會非常綜合的公共空間。
陳紹寬也意識到了祠堂作為家族精神紐帶的作用,所以他返回臚雷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繕祠堂,他本人擔任董事長,陳康渠的叔公陳立卿擔任副董事長。
在1949年以后,祠堂在鄉(xiāng)村社會實際事務中的發(fā)言權也越來越低,祠堂也漸漸成為一種隱形的存在。
那個時期臚雷村的氣氛已經(jīng)有所變化,不再像此前那么平和,而是充滿了某種騷動和不安,階級斗爭的味道已經(jīng)吹進了這座村莊。
陳康渠記得,臚雷村的撕裂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三反五反、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一輪輪的運動將原本團結的村莊變得四分五裂,中國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結構和文化全部被破壞了。
“人和人之間關系爾虞我詐,甚至為了果腹,不餓肚子,一個地瓜都可以打起來,要命地跟你拼搏,我看幾代的親戚、鄉(xiāng)親、兄弟之間為此打架結怨的多得是,為此產(chǎn)生世仇都有,到現(xiàn)在為止有些都還沒有完全消除。在那個時期,我想每個鄉(xiāng)村都是這樣。”陳康渠說。
被拆掉的精神
改革開放后,臚雷村脆弱的危險的人際關系才開始修復。作為中國傳統(tǒng)家族精神和文化紐帶,祠堂在北方地區(qū)幾已消失殆盡,但在福建地區(qū)卻得以存留。
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開始回歸。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陳氏祠堂每年都會為村里老人慶祝拗九節(jié)而在祠堂舉辦的“千叟宴”,該傳統(tǒng)已經(jīng)堅持了32年。“千叟宴”場面極其壯觀,祠堂門外支起了七八口直徑1米的大鍋,百名廚師齊刷刷手拿鐵勺,左右開弓,為幾千名老人炒菜做飯,200張圓桌擺滿了祠堂的各個角落。
戲臺也是記憶中的重要部分,每年都有數(shù)場閩劇在此上演,最輝煌時,每月戲班都會帶著鼓、鈸,到這個舞臺表演那些講述愛情、背叛、英雄和王朝的故事,這個由鑼鼓、絲竹和演員唱腔組成的鄉(xiāng)村記憶。除了本村人,附近也有村民前來觀賞。站得到處都是人。
但陳康渠很快發(fā)現(xiàn),好景不長,改革開放解放了人們的思想,但一切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社會氛圍,大家只有一個目標,掙錢。再加上臚雷村本身又位處城鄉(xiāng)接合部,所以再也無法恢復以前的平靜了。
中國社會巨變在臚雷村得以投射,村里的風氣也大不如前。陳康渠感覺最明顯的是:“從九十年代開始,因為腐敗太多,村民和政府間的關系變得有些復雜。”當然也存在其他原因,包括宗族和派系,讓臚雷人不再像此前那么團結了。
2009年,經(jīng)過幾輪的大拆大建,這個歷史文化名村被夷為平地,村民四處散居,元氣大傷。“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鄉(xiāng)愁,全都拆沒了。”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教授劉泓說。
最大改變來自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結構,臚雷村年輕一代已經(jīng)很少在龐大家族氛圍中長大,祠堂并沒有真正意義上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年輕人的宗族意識開始淡泊了。更現(xiàn)實的是,年輕人都忙著掙錢,無暇顧及村務,昔日團結的村莊變成一片散沙。
“記憶中的童年沒有了。”陳少輝呆立在陳氏祠堂前,說話聲音低沉,走路時也盡量躡手躡腳,生怕驚擾了那些擺設在祠堂里的先祖。端午節(jié)時,他在北京念書的兒子回來,他特意帶著兒子來到祠堂。
“拆遷會改變傳統(tǒng)的聚族而居,這會造成下一代可能越來越淡泊。那天我并不說很多,我就注意我兒子的行為,我去觀察他,問他看了什么感覺?他說沒太大感覺,因為他小時候不在臚雷長大,他只知道自己是臚雷人,臚雷是個很大的村,祠堂很大,但更深層次的東西并不多。以后再下去,可能后代對宗族慢慢更淡,如果這些村落徹底地拆掉,我想將會更壞。”陳少輝說。
盡管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居住在城里,但在陳少輝看來,所謂城里依然會充滿了不確定性,他最直接的依據(jù)是;中國的超大城市變得越來越不宜居,生活在城里的人,已經(jīng)陷入到一種精神失落中,他本人已有體會。更讓人難過的是,曾經(jīng)留存著豐厚歷史人文價值的村落被快速地消滅。
2014年4月15日,福建省委黨校、行政學院教授一行數(shù)人,調(diào)研考察陳紹寬故居和其主持修建的臚雷陳氏祠堂。眼前的一切讓幾位學者“十分難受”,臚雷村已成一片廢墟。學者的到來,讓陳氏祠堂的命運出現(xiàn)一絲轉機。
4月18日,學者們鑒于陳氏祠堂歷史悠久,在海內(nèi)外有廣泛的影響力,于是將村民訴求形成文字,報送省委省政府領導。此舉引起了相關高層領導的重視,暫時將祠堂保留了下來。
福建省委黨校法學教研部副教授王利平認為,盡管中國鄉(xiāng)村早期從傳統(tǒng)思維到現(xiàn)在文明的轉型過程中間,還沒有像現(xiàn)代社會制度化、組織化的合作,但它還是用很原始的鄉(xiāng)村理念形成了一種互助情懷,產(chǎn)生人與人之間的合作交流,這種東西說實在話是鄉(xiāng)村里面獨特的,沒法代替的。還有鄉(xiāng)村里面很重要一種品質,就是對讀書人的尊重,這是骨子里面存在的。
“今天,是不是開奔馳、寶馬,帶幾個小老婆回來,這成為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標準?所有價值用金錢來衡量的,不是學問,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精英,而是錢,這把社會風氣搞壞掉了。如果換成今天的陳紹寬榮歸故里,那又將是怎樣的場景?這可能是我們探討臚雷村價值意義所在。”王利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