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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紅又專的袁家禧在大學里遭遇了困惑。體育課上,老師和學生合伙作弊。他看不慣,向學校舉報。班上有人想整他,拿他出身說事,說他是“右傾”。袁家禧害怕了,一天晚上他帶上一瓶汽油跑到黨委辦公室,他點著了左臂,表明自己對黨絕無二心。
但那晚辦公室無人值班。他嚴重燒傷,在精神病的質疑中被迫退學。回到天津,沒有工廠愿意收留他。仗著另一只胳膊,他四處找零工。他依舊賣力工作,替人燒鍋爐,給街道當小工,幫文史館抄資料。但他總覺得周圍的人們對他戳戳點點,最后他幻聽了,在哪里都聽到有人在罵他。
1964年,不堪重負的袁家禧在絕望中跳入海河。時年34歲,終身未婚。
袁家誠繼續在班上當第一名。1957年高考前夕,填寫報考檔案。在家庭出身一欄,他有些猶豫:父親從未工作過,總不能寫無業吧?那就寫祖父好了。
他端端正正寫下“北洋軍閥”四個字。家庭海外關系里,他把去臺灣的、美國的親戚列了個遍。“我覺得應該對黨無限忠誠。”他自信滿滿,準備過完這最后一關,好好上大學,然后按部就班出國留學,和家騮表哥一樣。
高考后,他收到了一張“未被錄取通知書”。那上面說:希望你在勞動中加強鍛煉,貢獻自己的力量。
他不服氣,又一口氣連考了五年。功課已經被他背得滾瓜爛熟,他看著那些他輔導的同學一個個都上了大學,他卻收來五張形狀各異的“未被錄取通知書”。一個在他就讀高中教書的表哥說,你壞就壞在那張履歷表上。誰敢錄取有那么多海外關系、北洋軍閥的后代?
他腸子都悔青了。不愿再跟誤了前途的家族有關系,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袁杰。
“袁家到我們這一代是背透了。袁氏家族的好處我們一點沒沾上,袁世凱之孫的罪名卻讓我們背了大半輩子。”他說。
曾經的舞林高手
自從兩年前檢查出脊椎骨出了點毛病,袁家楫就很少出門了。他有一套進口的立體音響,和一間與之匹配的大客廳。閑得發悶時他打開音響,聽聽爵士樂。有時放到IN THE MOOD,和著讓人心旌搖蕩的旋律,84歲的袁家楫也忍不住要抖抖腿,“聽著就腿癢癢。”
60年前,他是天津衛赫赫有名的舞林高手。
國民政府在抗戰后接管天津,包括袁家楫在內的曾在劉公島受訓的學員被收編到中央海軍訓練團。他被分到美珍號登陸艇。在那里,袁家楫跟著美國大兵們學會了恰恰、倫巴,還有各種爵士舞。
美珍號在南京和臺北間擔負著國民黨撤退大陸的運輸任務。1949年9月,袁家楫被調往中勝艦。副艦長黃某是他二哥袁家彰的朋友,將他升為少尉。
見到臺灣的第一眼,他就不愿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島度過余生。在基隆港,他看見惶恐的隨軍家屬就住在碼頭上。有人家在房檐底下搭個鋪,天黑了就睡地上。都到這地步,蔣介石看來是沒希望了,他想。
他跟幾個走私貨品的人打了一架。對方有點軍方背景,找到中勝艦,要艦長交人。黃某把他藏在錨艙里,因此逃過一劫。不久,中勝艦接到新任務去海南島,把那里的海軍陸戰隊隊員送往馬祖島。中途他們經過香港,要順便采購一些物品帶回臺灣。
他當即請求參加此次任務。艦長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了。
在香港一上岸,他借口買煙,四下張望。一輛路邊的電車緩緩啟動,他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他自由了。
十一叔袁克安住在銅鑼灣華泰公寓,在臺灣時他就從一個堂姐那里打聽清楚了。不巧,沒過幾天袁克安就跟著陳納德去美國工作了。他去投靠舅舅,在那里吃飯。但舅媽給他白眼看,一見他去,也不做什么好吃的。總不能老這么挨著白眼,他得找個工作。
同父異母的哥哥袁家騮來信了,他已是世界著名的物理學家。他告訴袁家楫可以來美國工作,但袁家楫認為自己跟美國大兵學的那幾句罵人話,在美國恐怕混不下去。不久十一叔也來信,答應介紹他去國泰航空公司當一個打字員。
但十一叔久久不回,打字的工作就難以落實。他又想回天津了,但又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有麻煩。那時的香港魚龍混雜,國民黨中統特務和中共地下黨都在此地打情報戰和輿論戰。共產黨貼完標語,前腳走,國民黨人后腳就跟過來把他們的標語貼在上面。
半年過去了,他的工作還沒有著落。他去碼頭打聽消息,遇上一艘從天津開來的“湖北輪”。船上的人說,天津現在好得很,你們袁家人什么事也沒有,一樣找工作。見袁家楫還有些猶豫,那船員便說:“你要是在天津不愿意待,還可以再回香港嘛。”他動心了。幾天后,他帶上行李登上“湖北輪”。
1950年5月25日,船到天津。那船員先下船與碼頭的公安耳語了幾句。公安給袁家楫的行李都用粉筆寫上一個免字,意思是不用檢查了。沒想到這位也是地下黨啊,袁家楫想,敢情自己糊里糊涂地就被統戰了。
那船員領他到市公安局一處二科做筆錄。從威海汪偽海軍,到中勝艦,再到香港半年,一連交待了好幾天。最后發給他一張表格,抬頭是“天津市公安人員工作登記表”,他尋思道,哦,折騰半天原來是要讓我當警察啊。填完表交上三張照片,對方讓他回家等消息。
等待遙遙無期,老朋友們找上門來,讓他教他們跳那些好看的洋舞。在一次跳舞比賽中,他竟拿了第一名。他出名了,成了天津歡場里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在英租界馬場道有名的維克多力,只要袁家楫一進門,鋼琴手就會改換曲目彈起IN THE MOOD,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袁家楫來了。
有次朋友結婚,他包下維克多力給他們辦了個舞會PARTY,眾人攛掇他與新娘共舞。一曲舞罷,圍觀的洋人也熱烈鼓掌。袁家楫得意洋洋給崇拜者簽名。從二樓下來一個陌生人,帶著兩個女人。這人來到他面前稍稍欠身道:袁先生,我給您介紹兩位朋友,她們很欣賞您。
大家都是朋友,”還沒等對方說完話,袁家楫便隨口應和道,“都一塊坐吧,一塊玩!”他其實心里想的是,我那么多女朋友,哪顧得上你是誰。
那次聚會后,三個陌生人再未露面。一個朋友告誡他說:“家楫,你要小心啊。別再這么玩了,你太出風頭啦!”
朋友們偶爾也問他:家楫,你工作到底定在哪啊?他就會說:在公安局表都填過了,就等通知上班了!
1951年4月,在從香港回津快一年的時候,全國鎮壓和肅清反革命運動開始。袁家楫被拘押審查。他被宣布了三項罪名:反革命、冒充公安人員、造謠。判刑三年。
勞動群眾的一分子
當“家”字輩長大成人,袁家的祖產已經被上輩吃得所剩無幾。
他們的父輩心安理得享受總統遺產之時,并非完全不為兒孫考慮。每個門戶手上都有幾十間房,憑收租金也能過活。袁家誠記得,母親曾經勸父親帶他們全家去美國,但父親舍不得走。在風云變幻的二十世紀前半截,他們經歷了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和日本人,生活卻鮮受影響。對他們而言,政權的更迭無非只是城頭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