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趙樹理以來,中國真正從農民階層中成長出了作家。這是極重要的現象。我不止一次說過,雖然中國自古便是以農民為主體的農業國,但文學卻一直跟農民不相干。因為語言文字掌握在士大夫手里。表面上,也有與農民生活相關的作品——陶淵明、王維、白居易、張養浩、貫云石等都寫過一些,可是,這些描寫骨子里面表現的是士大夫自己的情趣,與農民自己的價值觀關系不大,至于農民生活的真正內容和感受,更近于空白。所以,田園詩并不能視為真正的農事詩,是“偽農事詩”,是裹著鄉村外衣的文人詩。真正的農事詩也曾經有過,基本上到《詩經》“國風”為止;《詩經》以后,屬于農民生活自己的文學表現,就只存在于典籍之外,作為民歌等口頭形式隨時湮滅,不能構成文學史的存在。這種情況,是到20世紀改變的。但起初,包括從“五四”到30年代,也沒有真正做到。像魯迅筆下的農民,今天看來仍舊是知識分子視角的反映。這一點,確確實實要歸功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趙樹理為例,《講話》之前,他本人就有從農民視角、用農民語言寫作的意識,但一直不登大雅之堂,受排斥。沒有《講話》徹底扭轉方向,《小二黑結婚》大約還是難以發表出來。此后,他這樣的作家越來越多,而且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家也紛紛努力從農民立場、用農民的語言寫作。稍稍打量一下,我們會發現一條明顯的界線:趙樹理之前中國基本沒有地道農民味的小說,而趙樹理后,熟悉農民,對農村生活了如指掌,與農村語言、風俗文化水乳交融的作家作品比比皆是。所以,今天很多作家實際上都是延安變革的受益者。
關于《家譜》,可以提綱挈領地概括為以下幾點:(一)敘述劉堯昌的喪葬過程;(二)敘述一個鄉村家族史;(三)敘述20世紀中國農村的社會變遷。這三者在情節上是時間交錯的關系,內容上則是點、面切換的關系。
劉堯昌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他出生在上世紀20年代,屬于一個標準的鄉村大家族。因為他受過相當的教育,從私塾、新式小學念到縣城師范。這些教育形成巨大力量,將他從鄉村,從數百年來巋然不動的家族,拉向紛雜的外界,拉向謀求變革現實的洪流。像很多人一樣,他成為一個反叛者和“進步”的追求者。這樣的人生軌跡一直延續到50年代初,到那時為止,劉堯昌可以說緊緊握住“現實”的手,跟它走在一起。這個過程,反映了中國的20世紀巨變的必然性。
但是,在這之后,劉堯昌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小說寫道:“農業合作化后,數千年的小農耕作方式改變了”。這個“改變”,不僅僅是“耕作方式”,勢必根本性地改變中國鄉村傳統的社會形態和生活方式,直至農村的基本倫理。蓋因農民以土地為安身立命之本,“耕者有其田”,絕非一個吃飯問題、貧富問題,更連系著農民的歸屬感、家庭關系、血緣認識、倫理觀念,簡而言之,是中國鄉村文明的基石。
在這樣的矛盾面前,一直緊握“現實”的手跟它往前走的劉堯昌,令人吃驚地選擇了再一次的反叛——反叛當時促使他反叛的力量。作為一個大家族較富庶的一員,在土地革命時期,他某種意義上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追求革命,并在革命勝利后成為大劉村首任村長。然而,當變革進而開始摧毀農村社會古老體系時,劉堯昌卻成為一個抵觸者。所謂“令人吃驚”,并非指他這種變化來得突兀,其實一點也不突兀,因為劉堯昌始終就是一個標準的中國農民,追隨革命緣乎此,抵觸新的變革亦緣乎此。“令人吃驚”的其實是,農民的稟賦和本性在他身上是如此頑固;哪怕新的變革在政治上被論證為無比“正確”、“正義”,他也會不假思索地順著農民本性選擇抵觸。在抵制拆祠堂的現場,劉堯昌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站出來,成為“帶頭鬧事”者,被派出所梁所長鳴槍示警之后,“五花大綁”押回公社。
這是讓人感到震撼的時刻。革命的同路人(“同盟軍”),如今成了革命專政的對象。發展下去,“文革”中,劉堯昌名列“黑五類”,淪為“被管制分子”。浩劫之后,晚年劉堯昌更加純粹地歸依于農民價值觀,把續修家譜、再建始祖墓園當作最后事業。這個“續修”、“再建”,昭示著古老不息的歷史感和精神哲學,也頑強地表現出標準中國式農民所堅持的生命的根。
劉堯昌這個形象,在過往農村題材小說中是沒有的。他所體現的中國農民的那種特性,從《小二黑結婚》到《暴風驟雨》,從《紅旗譜》到《創業史》,從《艷陽天》到《金光大道》,都避而不寫。是不是由于不夠“典型”呢?完全相反,人們很清楚,劉堯昌之于中國農民非常“典型”。只不過,這種“典型性”當時不被承認也不能承認罷了。《創業史》寫了一個梁三老漢,就被認為寫出了農民的復雜性,直到現在也被認為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是跟劉堯昌相比,梁三老漢是表淺的,因為作家對他的描寫,還只是抵于不愿失去土地、個人主義、小農意識及理想這個層面,雖然柳青抱著批判態度,但大家覺得在當時能夠承認農民有這種思想而加以描寫,已經夠真實了,然而李明性的描寫才讓我們明白,農民對于土地的眷戀,以及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與中國鄉村社會歷史之間的矛盾沖突,其真正深刻之處,并不只是農民個人物質利益得失的問題,其實質實際上是農民的歷史、價值觀、歸屬感,亦即整個中國鄉村精神文化被割斷的問題。這是極其深入的認識。不必說,過去在革命意識形態籠罩下的農村題材創作,它被回避表現或拒不承認,即便“新時期”以來的農村題材創作,也未曾抵及這個層次,大多數作家作品對農民的思考,都放在物質生活得失及困境上(這當然應該有所表現),未能注意農民的精神世界的自我確認和傳承問題。賈平凹的《秦腔》真正注意到了這個方面。不過,《秦腔》的表現方法是走意象化路子,跟《家譜》通過劉堯昌一生的刻畫,在20世紀中國鄉村社會變遷的實際過程與背景下,寫出農民的“精神上流離失所”不同;就此而言,劉堯昌無疑要作為當代文學農民形象塑造的重要收獲留下來。
論至此,我們已能悉知明性先生以“家譜”為依托,結撰這部長篇小說的深意。說實話,最初看到書名,我根本不曾意識到“家譜”兩個字包含這樣深刻的指向,而只是想像它大約是一本玩弄“文獻”噱頭、搞一點“文化感”的書,因為很多作品如此,致人易生此想。然而在李明性筆下,“家譜”乃是農民的精神譜系,是農民世界觀、生命意識的積淀物。這樣的積淀物,小說中還有不少,像祖墓園地、宗祠、喪葬儀式。它們無一例外都是程式化的東西,就像京劇,一出戲演下來,某種意義上演員似乎可以忽略,因為一招一式都是規定動作。可是,這種表面上非個性、遮蔽獨特個人生命存在的形式,細細品思,里面卻有遠高出個體之上的千百年沉積起來的生命熱情,甚至當個體消失在其中時,他們是那樣的投入并為之感到幸福快樂。《家譜》對此有非常繁縟的描寫(例如最后一章)。對于這樣一些事物,過去我們習慣于以文明進步的武器,加以批判。應該說,歷史的功利性確實會導致并支持這種批判,小說也寫到堯昌之孫、德芹之子對鄉村傳統殯葬儀式的反感。但是,作家和文學作為文化的一部分,目光卻應當有超越歷史的一面,甚至于“批判”,也并不單從進步/落后作取舍,而要尊重每一種有悠久傳承的精神現象,因為這些現象無疑飽含著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生命追求。雖然歷史總是不斷發生著拋棄“過去”的事情,但這種拋棄未必是值得慶賀的。【原標題:李明性長篇小說《家譜》:這個農民形象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