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刺客能夠留下名字的似乎都是男性,然而刺客的剛烈與舍生取義的行為并不是男子們所獨有的,在戰國初年就有一位女子不惜舍命出來相認被暴尸街頭的弟弟,以其剛烈、情義留名青史,令大歷史學者司馬遷為之作傳。這個女子就是戰國時代刺客聶政的姐姐聶榮,她的事跡與聶政刺韓傀的故事一同流傳了兩千年。
三家分晉,嚴仲子與韓傀爭權結怨
在豫讓刺趙襄子后,也許是因為年齡大了,也許是因為心情郁郁,不久趙襄子就去世了,趙襄子去世后繼承他位置的并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哥哥趙伯魯的孫子趙浣。
趙襄子之所以如此安排,還得追溯到幾十年前他的父親趙簡子的時候,趙襄子本是趙簡子與侍妾所生庶子,在諸公子中出身微賤,而且其貌不揚,但有一次,簡子對幾個兒子說,他把寶符藏在常山(三國趙云的老家,位于現在的河北曲陽西北)上,誰先得到有賞。諸子回來俱無所得,只有趙襄子說已經得到。他說,從常山居高臨下可以看到代國,如果吞并代國,這就是寶。趙簡子認為此子果有雄圖大略,確實可以發展趙氏的勢力,于是廢太子伯魯,立趙襄子為太子。當時有人對此舉不滿,對趙襄子有非議。趙簡子認為,趙襄子能夠忍辱負重,適宜擔當大任,所以盡管有人反對,還是堅持讓趙襄子繼承他的事業。
然而宗法觀念在趙襄子的頭上,比同時代的人表現得格外突出。他自己是趙簡子的庶子,被立為太子,繼位為君,從宗法習慣上來說是不正常的。他的被立與太子伯魯的被廢,屬于廢嫡立庶,廢長立幼,與宗法傳統的嫡長子繼承制相悖。他一直對此事感到不安,想方設法加以補救。在他即位不久,攻滅了代國,即把太子伯魯之子封為代成君。后來又不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而把伯魯之孫趙浣立為太子。他死以后,趙浣即繼承大權,是為趙獻侯。趙襄子尊重宗法傳統的行為,固然反映出他思想中的觀念信條,但恐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已經厭倦了政治上的鉤心斗角,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再卷進來。
趙浣果然不負趙襄子的重托,在他的統治下,趙氏家族與韓、魏兩家一道,最終廢除了有名無實的晉國國君,正式確立了三家分晉的格局,戰國七雄中的趙、魏、韓三國從此誕生。韓國是當年曾經保護過趙氏孤兒的韓厥的后代,最先建都于陽翟(今河南禹州市)。由于它地處原晉國南部,西邊與強秦為鄰,北邊和東邊與魏國接壤,南邊是楚國,恰巧夾在三強之間,周圍的大國嚴重威脅著它的生存。外患不斷,而內患又起,在參加了三家分晉不久,韓國的兩個大臣鬧得是水火不容。鬧得水火不容的兩個人是韓國的相國韓傀與大夫嚴仲子,由于歷史資料記載缺乏,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兩個人到底是因為什么成了仇家的,按后代文人歌頌聶政詩中所說,嚴仲子曾經在韓傀貧困時幫助過韓傀,而等韓傀當上相國后翻臉不認人了,不但不知恩圖報,反而對嚴仲子惡臉相向。不過這種說法毫無根據,因為韓傀本是韓國的貴族,論起來,應該算是韓烈侯的叔父,而嚴仲子倒是和韓國國君沒有任何親戚關系,所以這種說法更像是秦以后的文人以己度人編出來的。不過,從常理上分析,當時韓傀是韓國的相國,自然是位高權重,而嚴仲子也受到韓烈侯的器重,因此兩人難免相互忌恨。雖然《史記》里沒有提他二人起矛盾的情況,但《戰國策》卻記載說:“韓傀相韓,嚴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叱之于朝,嚴遂拔劍趨之,以救解。”嚴遂就是嚴仲子。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清楚的,嚴仲子和韓傀的矛盾是廟堂之上高官之間的爭斗,嚴仲子認為韓傀是在以相國的位置排擠他,遂心生怨恨,決心要置韓傀于死地。
聶政從小就是個惹是生非的家伙
聶政的老家在當時的魏國軹城,由于父親死得早,從小與母親姐姐相依為命,再加上出身貧寒,沒有什么前途可言,所以聶政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和一批同樣出身的人練劍打斗,這在春秋戰國時代可以說是很正常,因為當時戰爭不斷,可以用全民皆兵這個詞來形容各國的戰備,平時多練習一下武藝,以后上了戰場才能夠多一些保命的機會,如果運氣好,還能弄個小官當當,對聶政這個階層的人來說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此,含辛茹苦將聶政拉扯大的聶母從來沒有想過要阻止他練習武藝,或像孟母那樣來個三次大搬家來遠離那些不良少年。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正當聶政靠著一身功夫在周圍闖出一點名氣的時候,終于惹出了大禍來。這次他殺了人,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人,具體是什么人由于司馬遷沒有記載我們也不知道,不過有漢代人記載說,他殺的是一個地方官。不過按從古至今的法律不論是殺了普通人還是官員都是一項很嚴重的罪過,而按春秋戰國時期的法律這一行為更為嚴重,身為平民如果殺了貴族或官員的話,那么不僅本人要償命,而且家人都要受株連。由于聶政是家里唯一的兒子,聶政的母親自然是舍不得讓他去給人償命,沒辦法,只好逃跑了。好在那時候的中國由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組成,聶政一家趁著官府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溜之大吉了。
雖然逃脫了魏國的司法懲罰,但并不意味著聶政一家人可以再過老家一樣的生活了。在老家魏國,聶政雖然是平民,但畢竟是有正式戶口本的,參軍也可以,種田也可以。在黃河邊上分到一塊還算富饒的水澆地。但在齊國,聶政一家是沒有戶口的“黑人”,分田這事想都不要想了,而那時候齊國人都很喜歡打仗,要想參軍不僅僅要有戶口而且還得是齊國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行,所以聶政只能干當時被認為是下等職業的殺狗。雖然只能靠殺狗養活一家人,但對作為殺人犯的聶政來說總好過上刑場,聶政也沒有專諸那么有理想,總想著出人頭地,自己出不了頭也要讓兒子出人頭地,更不像要離一樣為了出名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作為一個逃犯越出名越糟糕。因此聶政只想著老老實實地做個小商販,躲在齊國安安穩穩地侍候老娘度過一生。
生活逐漸安定下來,然而聶氏一家卻面臨著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由于沒有戶口,職業也不好,聶政和他的姐姐(名字據史學家研究叫聶榮)都找不到對象,那時雖然沒有所謂婚姻登記一說,但婚姻畢竟是大事,對一個逃亡來的黑戶,不僅沒人敢把女兒嫁到聶家,也沒人敢娶聶家的女兒。這事可就成了聶政母親聶老太太的一塊心病了。
有人說:少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如果在這個年齡段不做幾件錯事,等長大了真就要后悔白活一場了。對聶政來說,少年時代的一次沖動,不僅毀了自己的前程,而且連累著老母親和姐姐同他一樣受苦。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乖孩子的聶政平時在外面讓人指指點點的也還算了,現在他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讓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越來越感覺無顏面對受自己連累的親人--老母親和姐姐,尤其是姐姐聶榮的一生就這樣被自己給毀了。雖然姐姐一向很疼愛他,從來沒有什么怨言,但越是這樣聶政心里越不好受。如果這時候有人愿意出來讓他的姐姐有一個好的歸宿,他就是去死也愿意。
攜帶重金,嚴仲子第一次登門被拒
齊國真是犯罪者的天堂,那里不僅是聶政這樣出生低微的犯事之人過余生的地方,而且還吸引了許多因為政治原因避難的人。這不,得罪了相國韓傀無法在韓國立足的嚴仲子也跑到了齊國,而且很快就認識了聶政。
嚴仲子是個出身士這個階層的高官,因此,從小就與下層人民相處融洽,更知道做什么事找什么樣的人這個道理。他一心想報復韓傀,辦法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投奔另一個大國,爭取做到更高的位置,然后鼓動國君攻打韓國將韓傀趕下臺,最好能置韓傀于死地,這種事前世的伍子胥就是這樣做的。不過以嚴仲子的才干以及性格,顯然不具備使用這種高層次手段的能力。這一招兒絕對不行,好在此前的伍子胥還為他開辟了另一條道路,那就是買兇殺人。于是嚴仲子逃離韓國后,就開始游歷各地,欲尋專諸、要離那樣的殺手為自己報離鄉之恨,刺殺韓傀。
嚴仲子到齊國不久就聽說了聶政的一切。在聶政的母親過生日之時,嚴仲子以晚輩的身份攜帶黃金百鎰去聶政家為聶母祝壽。鎰是古代重量單位,《管子》曾記載,“黃金一鎰,百乘一宿之盡也。無金則用其絹,季絹三十三,制當一鎰;無絹則用其布,經暴布百匹當一鎰”,可知每鎰黃金可以購買絹三十三匹或一百匹粗布。按這個比價,相當于嚴仲子光為聶政的老母親祝壽就送了三千三百匹絲綢,這無論在當時還是現代都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字了。
老實說,面對這么大的一筆金錢,不動心的人恐怕不多!聶政卻表現出了超常的冷靜,對這份厚重得極不尋常的禮物表現出了極大的警惕,居然他當場就拒收了。他明白地告訴嚴仲子自己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雖然“居市井屠者”,但母親在世一天,自己就不敢輕言犧牲。在一片孝心之外,我們也能看到聶政的一身傲骨。這一點,是非常令人欽佩的。由此可見聶政并不是一個徒具武勇、頭腦簡單的人。無論從曹沫到專諸再到要離,徒具武勇、頭腦簡單的人都當不了刺客。
在嚴仲子看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對聶政這樣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家來說,一百鎰黃金足以讓他們一家人都跳起來了。然而,這次讓他失望了,這世間并不是每個人都像嚴仲子這樣將錢看得很重,至少聶政一家就是這樣的人家:對聶老太太來說,丈夫死了,把兒子養大娶妻生子延續丈夫的血脈才是關鍵,如果兒子沒了,有再多的錢對她這樣一個孤老婆子又有什么用呢?對聶榮來說,母親和弟弟就是她的一切,是任何錢都換不了的!對聶政來說,贍養母親安度晚年,讓姐姐有一個好的歸宿,才是最重要的,一百鎰黃金雖然能夠在物質上滿足這一點,但是如果自己出了事,老母親一定活不下去,姐姐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就算有這筆錢又能怎么樣呢?更何況姐姐是一個性格非常剛烈的人,如果知道這筆錢是弟弟用命換來的,那么不僅不會使用分文,說不定還會做出讓自己無法含笑九泉的事來!
在嚴仲子這個金錢萬能論的狂熱信徒看來:世上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要么是因為錢不夠多,要么就是錢沒有花到位。嚴仲子相信這已經不是錢多錢少的事了,而是一個如何將錢花到位的事。他很快就發現聶政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孝順母親、關愛姐姐,而且為人講義氣,是那種你對他付出滴水之恩,他就會舍命相報的人。
為一樁婚姻聶政決定舍身相報
面對嚴仲子的厚禮,聶政以“我家雖貧,足可供養老母,不敢收如此重禮”的借口給回絕了,但嚴仲子卻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人,要刺殺韓傀這樣的大人物,能夠以錢收買的殺手并不可靠,要么可能會被韓傀以更多的錢收買了,要么也可能在被抓住后,將自己出賣了。而聶政雖然不能用錢收買,但一旦去刺殺韓傀,不僅韓傀無法收買他,而且也不用擔心他將自己出賣了--因為他有老母親還有姐姐這種后顧之憂!
常言道:抬手不打笑臉人。嚴仲子是個大人物,而聶政是個混跡于下層的小人物,身為大人物的嚴仲子能夠跑到聶政的狗肉攤子上與聶政打招呼,甚至還會幫助聶政招呼一下客人。在那個人們的思想很單純、等級森嚴的時代,能夠有一個出身高貴的人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聶政這樣的狗肉販子兼逃犯,這讓聶政的左鄰右舍羨慕,使聶政一家也擺脫了以前抬不起頭讓人背后指指點點的境況。天長日久聶政也被感動了,更何況嚴仲子對聶政的母親也表現出了發自內心的尊重,作為孝子的聶政在心里已經將尊重他的母親的嚴仲子看得和他的兄弟差不多了,漸漸地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由于有了嚴仲子這樣的朋友,聶政也不像以前那樣沉默寡言了,又恢復了他以前在魏國時常常擊劍高歌的作風,而混身官場的嚴仲子自然是此中的高手,很快就被聶政引為知己。酒至酣處,聶政是個藏不住話的磊落漢子,不免將由于自己的連累,自己的姐姐到現在還沒嫁出去的事說出來。而嚴仲子是什么人啊,那自然是你姐姐就是我的妹子,你不用擔心,我出面為你姐姐找個好人家,一定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聶政那個激動啊,此時在他心中,如果不是因為老母還在,就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也都干了。
當時的聶政與聶榮姐弟到底有多大,由于司馬遷沒有記載,所以我們不得而知。但從聶政此前殺人以及前面對嚴仲子的表現來看,如果說殺人時聶政還是一個容易沖動的少年的話,當時他的年紀也不會太小,畢竟在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中配角秦舞陽十三歲殺人就被記為奇事,更不要提主角聶政了。所以聶政殺人時年齡至少也得在十五歲以上了。而聶榮是聶政的姐姐,既然沒說是雙胞胎,那怎么也得大個一兩歲吧,再加上從魏國跑出來,到現在總得過去了好幾年了。而當時人們結婚早,女子十五六歲一般就出嫁了,如果二十歲還沒出嫁在很多人眼中就已經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因此從年齡上來看,聶榮年齡應該在二十歲以上,最有可能的是三十歲左右,這個年齡要想找一個好丈夫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嚴仲子可不是一般人啊,他可是黑白兩道手眼通天,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不過難得的是嚴仲子并沒有為了收買聶政臨時花錢找一個男的來給聶榮當新郎,如果那樣就不是嚴仲子了,他知道有時候假戲也要真做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為了能夠讓聶政感激并因感激而為自己賣命,他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終于為聶榮物色了一樁恰當的婚姻,雖然《史記》和其他一切史書中都沒有記載說這家如何,但以后來聶政寧肯毀容也不肯連累姐姐一家的情況來看,這一家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人家,而且聶榮婚后也生活得很幸福。這一點讓聶政很感激!
然而感激歸感激,聶政還是不能去殺韓傀,因為他還有老母要養,姐姐出嫁了,就剩下他和老母親相依為命,就更不能輕言生死了。不過此時的聶政已經對嚴仲子心中相許,等侍奉老母親去世,他一定要為嚴仲子報這個仇。這句話很令嚴仲子感動,但也令他心里空落落的。聶政姐姐的事好解決,找一個人嫁了雖然麻煩點,但也不過是兩三個月就辦成的事,但聶政的母親能活多久就說不定了。
聶政的那道背影,是嚴仲子永遠的痛
嚴仲子失望歸失望,但卻沒有放棄,當然他的辦法是等待,畢竟他總不能想辦法去人為地加速聶母的死亡日期吧,如果那樣,不用他叫聶政去殺韓傀了,聶政得先把他宰了。好在,這日子他沒有等多久,從史記上來看聶政刺韓傀那一年是公元前397年,而那一年正是韓烈侯三年,也就是說就算嚴仲子在韓烈侯剛剛登基那年就因為和韓傀打架跑出了韓國,這期間也相差不到三年,也就是說從聶政認識嚴仲子到聶母去世也就一兩年的時間。
嚴仲子幫助聶政安葬了聶母,然而有個奇怪的事,他并沒有趁熱打鐵向聶政提出請他幫忙,而是匆匆離開了聶政回到了認識聶政前的隱居地濮陽,也許跟聶政待久了,他真的喜歡上了聶政這個小伙子,再也不想讓他為自己的私人恩怨去送死了,但更可能他感覺聶政一定會為他去報仇,現在離開只會讓聶政更過意不去,主動去為他殺了韓傀那個家伙。
此后的日子嚴仲子似乎對官場失去了興趣,再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在韓國當不了官就跑到齊國、魏國或趙國什么的碰個運氣,而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很顯然韓傀也沒有找過他什么麻煩,要不然,嚴仲子家大業大,跑了和尚總跑不了廟。這樣的日子嚴仲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不會太長,按司馬遷的記載“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就跑來找嚴仲子了,有很多人據此認為這應該在聶母死后三年的事,因為古代人講究服喪三年的傳統,然而這是貴族間的傳統。對平民來說,并非一定要服喪三年,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了,而且就算是三年,守孝三年也不是真正的三年三十六個月,所以嚴仲子并沒有等聶政太久。
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嚴仲子雖然有許多缺點,比如說脾氣暴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同聶政一樣講義氣,否則就不可能和聶政談到一塊去。如果聶政幫助他殺韓傀是為了錢,他會毫不猶豫地讓聶政去,但當面對已經拒絕過他百金相贈的聶政時,嚴仲子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因為他清楚,從當初被對方拒絕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永遠還不清聶政這個人情了!可惜這時候,他已經沒有能力去阻止聶政了。
當聶政對他言道:“前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親不幸,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
嚴仲子除了承白相告“我的仇人是韓國相國韓傀”,還能說什么呢,不知道為什么,他又言道:“韓傀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家族勢力強大,而且衛士很多,我以前也曾經派其他人去行刺,但都不能成功,既然你要去,還是讓我為你多準備一下吧!”這話不知道是嚴仲子是為了嚇聶政,還是擔心聶政一個人無法成功。然而聶政推辭了嚴仲子的好意,決定單身一人去刺殺韓傀。
聶政告別嚴仲子那一天離我們現在已經有兩千四百多年了,現在的人們已經無法知道當時嚴仲子目送勇士孤獨而去的背影時,是心存感激還是腦子犯暈?也許他會暗贊自己的策略,即先以聶母生辰賀禮的名義送去了百金,然后再為聶政姐姐安排一個好的歸宿從而輕易就讓聶政為自己賣命了。然而越是這樣,他越覺得這輩子他只有欠聶政的了。
在聶政的心目中,嚴仲子當然是位“深知”自己的朋友。為知己者獻身,雖殞身而不恤,也許正是專諸、聶政這一類刺客所追求的人生目標。可是嚴仲子是否真的是聶政的知己呢?一般人對此的看法都是持否定態度的,即嚴仲子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在利用自己的名位和財富,去收買和欺騙聶政,以令其為自己賣命而已。假如他真是聶政的知己,聶政為其報仇并為掩護他而毀容自殺之后他就應該挺身而出,為聶政揚名天下。可是他沒有,這件本該由他來完成的事,卻讓聶榮這一位女子完成了。從聶榮的那句“嗟乎,嚴仲子知吾弟”中,我們就可以感受到聶榮對嚴仲子這個偽君子深深的怨恨。
從專諸到豫讓再到聶政,這些刺客的身上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信奉“士為知己者死”。他們也都是這么去做的,盡管在今人看來,他們的“知己”其實不過是在用金錢買他們的命,他們僅僅是“知己”們手中的一柄殺人之劍、復仇之刀。這一點,在專諸、聶政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而專諸、聶政都不是傻瓜,相信他們自己作為局中人,對此會看得更為透徹、清晰,那么他們為什么還要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不歸之路呢?
蒲松齡的《聊齋·田七郎》中說了這么一個故事:富翁武承休由于得到一次奇夢的啟示而刻意與田七郎結交,贈送給他大量錢財。田母得知后斷然拒絕,告訴武承休她不想讓兒子為富人賣命。田母還告誡七郎:“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子矣。”武承休聽說這番話之后,更感佩田母的賢明,千方百計與田七郎交上了朋友。但他凡有禮贈,七郎則必定回報。后來七郎狩獵與人爭執,失手殺人而被捕入獄。武承休慷慨解囊,拿出大量錢財為七郎上下打點,才保得七郎平安出獄。至此田母才同意兒子與武承休深交,因為此時七郎已受武家的再生之恩。從此,武承休但有所贈,七郎都受而不謝。不久武承休受到某御史之弟和縣宰的聯合陷害,身入牢獄,幾乎喪命。七郎刺殺御史之弟和縣宰后自刎而死,以報武承休的知遇之恩。田母的擔心終于成為現實。
友誼首先是平等的,結交的雙方,不論是富人還是窮人,都必須對對方有所奉獻,都要有所付出,才能維持正常的關系,才能談得上是朋友。但實際上這種關系在大部分情況下還是單向的、不平等的,富人能夠奉獻的東西很多,比如錢、糧、禮以及友誼,而窮人所能奉獻的除了友誼還是友誼。有人說結義本身是一種友誼的夸富宴,其內在動力就是雙方比賽誰付出的多。窮人在這場比賽的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做輸家。這種奉獻和付出上的不平等勢必造成窮人心理上的沉重負疚感。不論是出于友誼的平等原則,還是窮人自己的負疚感,他都必須要用自己的行為來證明,自己的情義能夠同富人所有的付出相抵而且有余。所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是也。但對于窮人來說,唯一可供他支配而且對富人而言亦很重要的東西,就只有生命。所以,受人知遇之恩,就得替人排憂解難。富人在此時能報人以財,貧人卻只能報之以命。即使是認清了這一殘酷原則的智者如田母,最后卻也還是屈服于生活與現實的壓力而加入這場無法抗拒的比賽。這不僅是專諸、聶政等人的悲哀,也是所有貧寒之士共同的悲哀。
也許這就是聶政的宿命,然而他畢竟沒有接受嚴仲子的黃金,所以對嚴仲子而言,聶政遠去的背影將是他永遠的痛,不僅要伴隨他到終生,而且兩千多年后還要受人的指責。
聶政的白虹貫日之舉
作為刺客,殺人天經地義,但似乎大都是以暗殺的手段來實現目標的,像專諸是偽裝成一個廚子趁吳王僚沒有防備下的手,而失敗了的豫讓為了能夠接近趙襄子更是費盡心機,不惜毀容吞炭。而刺殺韓傀的聶政更像是一個沖鋒陷陣的將軍,他根本沒有進行什么精心策劃,離別嚴仲子之后,他日夜兼程直接找到了韓傀的家里,以一種勇士的行為要了韓傀的命。那一天因為司馬遷的精彩記載將永遠銘記在中國的歷史上。
中國古代是個崇拜劍的國家,出于對劍的崇拜人們不僅制造出了許多名劍,而且獨創了許多奇妙的招式,在這些璀璨的劍術中有一招名叫“白虹貫日”,形容劍手出招迅速令人防不勝防,而這一招名字的來歷就是由聶政刺韓傀而來。那天聶政一個人來到了陽翟韓傀的府上,聶政推開門前盤問的衛士仗劍直入,看見正坐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的韓傀,他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躍上臺階,只一下,就刺死了韓傀。這一過程勢如疾風快如閃電,竟將韓傀周身數百衛士視為無物。相府的衛士按說應該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百戰之士,然而此時這些衛士明顯是被嚇蒙了,他們也曾經設計過好幾套“反恐”方案,比如預想到有人會偽裝混進相府、有人會夜間來,為這他們認真搜查每一個進入相府的人,夜間的戒備尤其森嚴,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人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來刺殺堂堂大韓國的相國,這不是刺殺,這簡直就是對整個大韓國的挑戰,是宣戰,雖然人只有一個,但此舉無異于狠狠地打了韓國相府衛士們一記耳光。
衛士們很快就從相國被殺中反應了過來,有人喊捉刺客,有人去關閉大門,隨后便圍攻聶政。而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聶政則大呼酣戰,左沖右突,竟一連擊殺數十人,終于他也自知寡不敵眾,最后用劍劃了自己的臉,剜出自己的眼睛,然后在數百衛士的眼前切腹壯烈而死。他之所以劃臉剜眼,是不想讓人認出他,是為了保護他的姐姐和嚴仲子。韓國的衛士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勇士,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驚呆了的不僅僅是相府的衛士們,還有匆匆趕來的韓傀的侄子、韓國的國君韓烈侯,關于聶政的記載由于司馬遷寫得不太詳細,所以兩千多年來,人們總有些誤會,最大的一個誤會就是認為聶政所刺的韓傀是韓哀侯時的相國,還編出了一個什么當時韓哀侯與韓傀正好在一起,韓傀為了逃命將韓哀侯推到了前面做了他的擋箭牌,結果聶政當場將韓哀侯與韓傀這一君一相一網打盡的故事。其實韓哀侯是二十年后的韓國國君,雖然他的確被人刺殺,但刺死他的另有其人,而聶政刺殺韓傀時的國君是韓哀侯的父親韓烈侯,當時他不僅沒有在場,而且在韓傀與聶政死后又在位十年才去世。
總之為這事韓烈侯很震驚,堂堂一國之相盡然讓人以這種方式給殺掉了,這讓整個韓國的臉面往哪里放啊?這次是韓國相國被殺,下次難免會有人來行刺他這個一國之君。如何處罰那些失職的衛士自不必說,更重要的是查到殺手的身份,以及指使他殺人的幕后者。然而這位勇士的死法太過震撼了,“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史記中這短短的數十個字,竟似浸透了淋漓的鮮血。聶政以寡擊眾時展示出一個英勇武士的兇猛和剽悍,令人無比仰慕,而他毀容自殺時的冷酷決絕卻又令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韓國人不知道刺客是誰,就將聶政的尸體放在大街上讓人來認,誰能認出來賞一千鎰黃金,整整是當初嚴仲子贈聶政的一百倍,看來韓烈侯真的是發怒了。如果讓他知道是嚴仲子下的手,雖然他以前很喜歡嚴仲子甚至為了嚴仲子與韓傀發過火,但這次嚴仲子就是逃到天邊,韓國的勇士也要追他到天邊。
然而,出生于魏國,又在齊國待過幾年的聶政從來沒有在韓國停留過,也沒有什么親戚之類,因此韓烈侯的賞金雖然價值千萬,但卻沒有人能夠來領這筆賞金。盛怒之下的韓烈侯只好下令將聶政暴尸街頭,以誡后人。
剛烈姐姐,千古傳頌《廣陵散》
聶政毀容自殺了,他之所以這么做一方面是為了掩護嚴仲子,更主要的卻是為了保護已出嫁的姐姐聶榮不為自己刺殺韓相的事所牽累。然而韓國相國被殺無疑是一次重大事件,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般傳到其他國家。傳到聶榮那里后,深知弟弟性格的聶榮,一聽說刺殺韓相的刺客不明身份,便立即猜到是聶政!顯然嚴仲子想收買聶政為他殺人這件事,并不是后來歷史學家所記述的那樣:聶政根本不知道要去殺誰,他母親死后才獨身找嚴仲子打聽的,至少已經出嫁好久的姐姐聶榮就知道嚴仲子與韓傀有仇而且曾經為此找聶政幫忙這件事。
此時已經出嫁的聶榮不知婚姻與家庭生活是否過得幸福,但筆者想來如果過得不好的話,關心姐姐的聶政也不會放心地去送死。而此后聶榮不遠千里去認弟弟這事也說明,聶榮當時家境不錯,丈夫也是善解人意。要不然這事躲還來不及,怎么會支持她不遠千里去尋找弟弟呢,而且這段距離的路費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對于意志堅定者來說當然用乞討的方法也可以走到,但那時尸體不可能保留太久,因此,聶榮婚后的生活應該是非常幸福的,不遠千里去認弟弟,純屬是感情的天然流露。她不會勢利到想一哭揚名,她也不會想到幾百年后會有個叫司馬遷的為她和她弟弟立傳,更想不到千年后故里人會為弟弟立祠。
從山東軹城到山西陽翟,以當時的交通條件,聶榮就是駕上馬車大概七天才能抵達吧?其時聶政尸首仍示眾于市。《戰國策》、《史記》都記錄了聶榮到陽翟認弟的情景。兩者都是事后追記,所以聶榮認尸時的大段對話,不免有潤色的成分。不過我們只能依賴這些描摹來挖掘聶榮也即古人的思維方式。
聶榮趕到韓國,辨認出尸體果然是聶政的,伏尸痛哭,向來往行人說明刺客的身份:“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
圍觀的行人都很奇怪:“這人殘殺了我韓國的丞相,韓烈侯正懸賞千金追查他的姓名,他的親人恐怕也難逃重罰,夫人難道沒有聽說嗎?你怎么敢在這兒呼名喚姓地認尸呢?”
聶榮:“我當然知道呀!他是為朋友去死了。我弟弟不過是一介屠夫,嚴仲子還那么賞識他,他怎能不為知己效死命呀!他臨死還顧及我這個姐姐,所以自毀容貌生怕連累我,我現在哪能考慮自己的安危而讓弟弟的英名埋沒呀!”
說完,悲哀痛哭,大呼三聲“天哪!”,然后,死在聶政尸體之旁。
原本想要保護姐姐,沒想到最后反而促成了姐姐的死亡,這一點恐怕是大出聶政預料的,否則他也許就不會那么急著為嚴仲子這個“知己”而死了。
聶榮的哭,悲而不怨。一個市井弱女子,竟然不顧生死也不讓弟弟白白送命,可見姐弟倆性情相似,都重一個情義。聶榮的哭與聶政的刺,同樣著稱于歷史。沒有聶榮,就沒有聶政的名,聶榮不去哭,就沒人知道是誰干的,因此一千年后當人們為聶政塑像的時候,也塑了他姐姐的像。
司馬遷對聶榮的評語是:“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聶榮真的是剛烈啊!她理解弟弟的本意,“皮面決眼”,是為了保護自己。按常理說,聶榮不該抱著賢弟血淋淋的尸首號啕大哭。她這么一哭,泄露了刺殺的內幕,把躲避在濮陽的嚴仲子也給抖摟出來了。老弟聶政臨死前的毀容也成了多余的了。然而正如后世的歷史學者陳子龍在《史記測義》中說的那樣:“政重在報嚴之德,而姊重在揚弟之名,不能兼顧也。”這話說得是入木三分,生生道出了二千年來人們之所以敬仰聶榮、聶政姐弟的原因。
聶政的事跡到此就算結束了,至于那個嚴仲子結局如何,不僅司馬遷沒有記載,其他人也沒有心情再去探究了,作為一個買兇殺人又不敢站出來的“懦夫”,無論生死又如何呢?如果他讓韓烈侯下令處死了,是死得其所,但卻正可以解脫心里的魔魘,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再多活幾十年,每天想著聶政死時的場景,備受煎熬。
然而,歷史不會忘記聶政姐弟,吝嗇得不肯為帝王將相多寫幾個字的司馬遷在史記中用幾百字留下了聶榮、聶政這兩個名字和他們的事跡。而更有文學家音樂家不惜筆墨去歌頌他們,司馬遷后不知道哪位大音樂家將聶榮、聶政的故事改編成了一個傳頌千古的名曲《廣陵散》,在這長達四十五個樂段的長篇中,不僅表現了對聶政不幸命運的同情,更表現出對聶榮壯烈事跡的歌頌與贊揚。《廣陵散》旋律激昂、慷慨,作為我國現存古琴曲中唯一的具有戈矛殺伐戰斗氣氛的樂曲,以其深刻的反抗精神與戰斗意志,為古今的義士們所喜愛。以至于東漢大文學家兼大音樂家蔡邕(即著名女文學家蔡文姬的父親,鳳凰琴的制作者)專門為它寫了一篇名叫《琴操》的小說,而三國時代的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更彈奏此曲慷慨就義。
似乎對聶榮認弟弟這事尤感不足,將聶榮、聶政視為驕傲的老家人有一個更美麗的說法:“他姐認得聶政的鞋子。”聶政死后的兩千四百多年,這個傳說為郭沫若寫作話劇《棠棣之花》聶榮認尸過程埋下了想象伏筆。在《棠棣之花》的第五幕,春姑(虛構人物)與聶榮有一段對話:
“聶榮:(哭)啊,是他,是他了!
“春姑:(亦哭)你怎么會知道呢?
“聶榮:(哭)我怎么會不知道呀!他那雙鞋還是我親手納的鞋底、上的鞋幫呀!”
是聶榮把聶政的故事泄露于人間,她是這個故事不可缺的人物。而她的千古哭訴,恍惚還回蕩在今天。作者:張建偉【原標題:聶政刺韓傀 其姐為宣揚弟弟之名不惜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