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閱讀今天意義上的“經典”是在1976年的某一天。那一天,百無聊賴的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抽出一本殘破不堪的線裝書來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
此后,這本殘書跟了我很長時間,一直跟我到北京大學,并隨我漂洋過海來到德國漢堡大學,一待就是好多年。在我的印象中,這本書并不是一個什么好版本,隨便一個地攤都能買到。雖說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石印本,但內容卻完整無缺。30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在閱讀《大學》、《中庸》。
從歷史上看,自從元朝把“四書”(“四書”是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定為科舉考試的內容之后,它們就成為讀書人必須熟背的經典了,相當于現在的“國家指定教科書”。僅僅就這一點而論,“四書”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力,是無法評估的。
《大學》、《中庸》原來只是《禮記》里的兩篇文章,并沒有特別尊崇的地位。其中,《中庸》在漢代已經脫離了《禮記》,并且擁有了單行本,但《大學》就不一樣了,直到司馬光時代才開始出現單行本。當然,司馬光這樣的大學者、大歷史學家,也沒有告訴我們《大學》的作者究竟是誰。
很多年之后,南宋的朱熹不僅繼承司馬光,把《大學》單行,而且繼承二程(程顥、程頤),改變《大學》原文的章節文字,并且指出作者是曾子和曾子的門人!這樣一來,《大學》不僅取得了儒家經典的最高地位,“四書”的系統也就確立了。
那么,朱熹為什么非要這么做呢?弄明白這個問題,不僅可以看出朱熹的苦衷,同時也可以看出“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是有著獨特的生命歷程的。
當時的朱熹,面臨著一個令他非常擔憂的局面:一千多年來,從印度傳入的佛教以其特殊的魅力,慢慢滲透到當時的文化之中,并且引起了中國士大夫的濃厚興趣,其影響力直逼在當時占據支配地位的儒學。朱熹自己本身就是儒、佛兼通的人物,他深深明白,僅僅依靠漢學所看重的“五經”,是絕對不能維持住儒學的地位的。而且“五經”所包含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比起佛教經典所包含的本體論、方法論,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于是,朱熹憑借著自己深厚的學養和憂患意識,在《禮記》里找到了在本體論上有獨到之處的《中庸》,在方法論上有獨到之處的《大學》,并且對作品加以重新解說,將它們升格,以對抗佛教的威脅,維護儒學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認為,朱熹發掘出來的《大學》、《中庸》的內涵精義就是這兩部書足當經典之名的道理所在,也是我們在今天閱讀它們,仍然感到可以不斷地汲取教益的原因之所在。
《大學》講述的是儒家“內圣外王”的一套理論。今天的社會當然和古代不同,“家”、“國”、“天下”的概念也并不和今天的相同。剝去它特定歷史條件所規定了的特殊性,它還是有著昭然若揭的普遍和恒久的意義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是每個人都可以也應該去實踐的,難道不是嗎?
至于《中庸》提倡“中”,是儒家本體論的核心。從喜怒哀樂未發的“中”,到發而皆中節的“和”,由此追求“天地位”、“萬物育”的境界,雖然聽起來似乎更是玄遠不近人事,卻是有著同樣重要的道理的。“中庸之道”提醒我們這些身處競爭空前激烈的現代社會里的人,必須有追求一種圓融和諧的簡捷。(節選自《錢文忠漫談人生》,錢文忠著,長江文藝出版社)【原標題:朱熹為什么非要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