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葉先生似乎凡心未了,又只能做半個神仙。他總是不時走出他的小木屋,面對世風、士風、官場、商場做金剛怒目狀,隱忍不住要發上一頓脾氣,說出一番憤疾之言。這也難怪,當年的陶靖節先生,不也是作“金剛怒目”嗎?在塵世間做一個讀書人,總不能忘卻黎民蒼生,總不能忘卻世上的不義與不平,這是一種知識分子的良知,一種讀書人的社會責任。
依我看,葉景賢先生的這本集子中既有對塵寰的逃遁,又有對社會的深入。這并不矛盾,我全都欣賞。或許,正是由于他對天真、自然的熱愛,才會有對丑惡、卑污的如許惱恨!葉先生的梗直倔犟,在河南的文學界也是出了名的。20世紀80年代初,只因當地領導同志在“清除精神污染”時偏離了政策,他竟一怒將御狀告到國家最高領導人胡耀邦總書記那里。那次運動,其實我也在清理之列,說實話比起文革的“橫掃一切”來,那只能算是龍卷風過后的小小余緒。然而葉先生認“死理”,既然與理不合,他就要像張藝謀導演的電影里那位打官司的“秋菊”一樣,一定要爭個說法。說法倒是爭來了,當地領導被迫改正錯誤,不過縣官不如現管,葉先生從那時以后,文聯主席做不成了,調到林業局當了副局長,真的“下野”了。
盡管離開了“文壇”,葉景賢卻并沒有離開他始終心儀的文學藝術,他依然不停地寫,甚至比先前更勤奮。他的一些散文、隨筆、雜文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發表,不時引起人們的關注并被選進各種文集,且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風格就是人”,他的文章也如他的為人一樣:敏感而質樸,尖刻而友善,快人快語,疾惡如仇。即使那些訪古記游類的文字,也總忘不了借古諷今、憂國憂民。
遺憾的是,盡管“憂民”、盡管“疾惡”,二十世紀過去了,新世紀也已經過去八年,人間可憂之事,世上可疾之惡似乎并未減少。庸俗、丑惡、貪婪、腐敗隨著社會的進步也在“蓬勃發展”,包括先前被人們視為清高、典雅的醫藥界、教育界、學術界以及文學藝術界,也都在迅速地“下流化”,讓人憂不勝憂,疾不勝疾!然而葉景賢先生似乎并未氣餒,雖然已年過七旬,仍然寶刀不老,躲在他的小木屋中靜觀默察,不時地發出一些振聾發聵的聲音。古人云:“眾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真正的知識分子,真正的作家、作品,總是要發出一些現實批判聲音的。沒有這樣的聲音,社會生態就要失衡;杜絕這些聲音,時代就會失去生機與活力。
葉景賢先生的《我的小木屋》一書即將面世,一定讓我說幾句話。我想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大半輩子混跡于文學領域的“專業人士”,以及我身邊不少的文學碩士、文學博士、文學教授、文學專家,對于文學藝術的執著、忠貞、熱愛、珍惜,比一比,卻不如葉景賢先生這樣一位“業余”文學人士。說起來只有慚愧而已。
對于葉景賢先生來說,文學就是他的小木屋,那山林深處的小木屋和文學一道,就是他生命的棲息地。如今,這樣的小木屋,這樣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對此,我們還不應當更加珍惜一些嗎?【原標題:魯樞元:“業余”文學人士振聾發聵的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