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300年風云變幻,多少王侯將相、才子佳人埋骨東都洛陽,以至北邙山上“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這么多唐代墓葬,本系列中不可能一一寫到,那么,它們的整體情況如何?我市文史專家、千唐志齋原館長趙跟喜先生近日接受記者采訪時,對唐墓作了總述。
北邙山、萬安山、龍門西山,唐代三大叢葬地
記者:趙老師,我近來寫唐墓時常常感到困惑:葬在洛陽的王侯將相、才子佳人那么多,地面遺存卻非常少,能找到墓冢的屈指可數,這是為什么?
趙跟喜:洛陽唐墓有一個特點,就是墓多陵少,很少有地面遺存,但是出土墓志很多。唐墓不像周、漢、魏時期的那樣“墓冢高嵯峨”,這與當時的葬制有關。
唐代帝陵集中在長安,洛陽為東都。位高權重的功臣及宗室,死后都要陪葬帝陵;那些曾經聲名顯赫的朝廷重臣,一旦不慎跌落深淵,失去了陪葬資格,不能再回長安,就會選擇葬在洛陽。這些人的墓冢本來規模就不大,加上盜挖或水土流失,年深日久多有損毀,地面上自然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記者:常言說:“生在蘇杭,葬在北邙。”這句“廣告詞”是什么時候開始流行的?
趙跟喜:邙山北臨黃河,地勢開闊,土層深厚,宜于殯葬。東漢及北魏時期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唐代以來的名門望族、縉紳百姓也都認為邙山是風水寶地,即使死在遙遠的江南或塞北,臨終也要囑托子孫,將自己還葬北邙。“生在蘇杭,葬在北邙”的說法由此而來。這種說法唐時就有了,今人承襲的還是古人對北邙山的認識。
因為人們都想把北邙山作為“終極歸宿”,唐時這里已是塋地連接,楸柏蔥郁,“幾無臥牛之地”。當然,這并不是說邙山上真的連一頭牛也臥不下了,而是說墓地都已“有主”,后來者拿錢也買不到。
記者:洛陽唐墓的分布似乎不太集中,除了北邙山,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吧?
趙跟喜:洛陽的唐墓叢葬地有三大塊:一是北邙山,包括首陽山;二是萬安山;三是龍門西山。
北邙山“起自河口,西逾平陰”,東西綿延200里,“車轍廣若長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樹”,自然環境很好。由于這里的墓葬太多,已經“飽和”,后來者只好另擇地方。比如洛陽城南的萬安山,就是唐代李、盧、鄭、崔、裴、姚、王等名門望族的塋地,名相姚崇、張說等都葬在這里。由于位置相對較偏,直到20世紀50年代,萬安山南麓的田間地頭還立有不少石碑。
唐代的龍門西山,范圍比現在要大得多,那里葬有不少皇親國戚及世宦顯貴。如唐高宗與蕭淑妃的兒子李素節,死在洛陽城南的龍門驛,其九個兒子全部“窆于河南府龍門鄉之平原”,就是現在的龍門西山。你前幾天去訪李德裕平泉莊,一路經過的張溝村、畢溝村都是唐代叢葬地。因為龍門西山寺院很多,附近還葬有許多僧尼,其中有一些來自異域。
唐人墓志是一部“石刻唐書”,可以證史、糾史、補史
記者:您剛才說,唐墓的一個特點是墓志多,這些墓志是怎么保留下來的?
趙跟喜:墓志之作,意在傳世。北魏遷都洛陽后,王公貴族都葬在洛陽,為了便于后人辨識塋地,他們多在青石上刻墓志銘,伴自己長眠地下。
到唐代,刻志之風盛行,墓志成了一種時尚。無論男女老幼、高官平民,死后都可以刻一方墓志,標明自己的世系爵里、生平事跡、配偶子嗣、卒時葬地等,相當于今人的傳記。不過,這種石刻傳記比寫在紙帛上的傳記更有生命力,它久藏地下也不會損壞,隨著陵谷變遷,山川更易,還會重見天日,讓人借此了解歷史。
當然,墓志能夠保留下來,還得益于志石的笨重。唐人隨葬品中多金銀器物,以致盜墓成風。不過,盜墓者的目標主要是金銀珠寶、三彩冥物等,對笨重的志石則很少問津。這些志石出土后往往流落民間,老百姓用來捶布洗衣、修筑溝渠或者砌墻填基等。后來,有識之士從民間征集,許多墓志才得以保存下來,讓更多的人有機會看到它們的真容。
記者:墓志主要有哪些作用?
趙跟喜:洛陽歷代出土的墓志有上萬方,其中唐人墓志占大多數。從李淵、李世民父子的武德、貞觀起,歷開元、天寶,到晚唐的天復、天祐,包括武則天的改元、安祿山的僭號,歷經300載,年號所缺無幾。這些志主的身份各異,既有相國太尉、刺史太守,也有雄據一方的藩鎮大吏,有官卑職微的尉丞參軍,也有處士名流,甚至寺觀僧道、宮娥才女。別看一些志主名不見經傳,他們的墓志中對唐代一些重大事件也多涉及。可以說,古人在不經意間,為我們留下了一部刻在石頭上的“唐書”。
《千唐志齋藏志》中,有武則天大周時期墓志148方,其中程思義等人的墓志中提到武則天重用酷吏,董懷義、白知禮等人的墓志記述了“后武則天時代”的一系列宮廷政變,還有一些墓志中講到安史之亂……可以這樣說,唐代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民俗等方面,墓志中都有涉及。
同時,作為當事人一生的總結,其中所記事件都是親歷,且由同時代人所作,墓志在證史、糾史、補史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很多時候,它比史書更為可靠。
一方方墓志,還是打開一個個千古之謎大門的鑰匙。比如李素節的九個兒子被武則天的酷吏誅殺于舒州,到底葬在何處,史書沒有明確記載。后來,他第九子的墓志在龍門廣化寺西北出土,人們才弄清楚,原來這九子之墓就在龍門西山上。
安史之亂爆發后,安祿山打進洛陽,國史散失。關于唐玄宗天寶年間這段歷史,新、舊《唐書》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張冠李戴,要么時間移位,“吏部”寫成“工部”之類的謬誤時常出現,很令后來的史官頭疼。而那段時間的墓志,則是檢驗史書的一把尺子。
穿越千年,讓歷史更加鮮活
記者:最近,我翻看您參與編篡的《千唐志齋藏志》和《全唐文補遺》,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墓志的女性志主占了約一半,比史書中的女性所占比例高多了!
趙跟喜:大唐是一個包容、開放的王朝,女皇武則天執政,也使女性的社會地位空前提高,她們可以與男子一樣在墓志中展示生平。墓志中,像“大周雍州司兵李氏妻王氏(姜嫄)”、“博陵崔公(藏之)夫人汶水縣君太原王氏”等志主有很多。
在這些志主中,還有一位叫馬凌虛的女道士。她是洛陽城中的絕色女子,23歲,風華正茂,“鮮膚秀質,環意蕙心,光彩可鑒,芬芳若蘭”,并且才藝雙佳,“有七盤長袖之能,三日遺音之妙,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可是,安祿山的鐵蹄踏碎了東都的繁華,她被卷入了安史之亂的漩渦,所在的開元觀被改為圣武觀,不幸很快來臨。安祿山的部下獨孤問俗將她擄去,“未盈一旬,不疾而歿”。同為安祿山慕僚的李史魚為她寫了墓志,也算一篇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