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四余”?即業余、事余、病余和維護名譽之余。
這是件奇怪的事情:我和宗璞接觸越多,越少將她當做“一”個人來理解。想到她時,總下意識地連帶想到某種關系或群體:馮友蘭的女兒、馮老太君吳清芝的孫女、任繼愈和張岱年的姻親、河南唐河的馮家人……
之所以這樣,或許與她的族人有關。要理解宗璞其人,首先要理解她的家族。南陽地區有“馮家三兄妹”:哥哥哲學家馮友蘭;弟弟地質學家馮景蘭,“丹霞地貌”的命名者;妹妹五四時期作家馮沅君,古典文學專家。一個堂妹是張岱年的夫人。其中,兄弟二人共育有五男五女,都各有成就,其中一個是任繼愈的夫人。馮友蘭驕傲地宣稱“一門子孫,五男五女,十全十美”,“吾家代代生才女,又出梅花四時新”,可見這個家族人丁興旺、成就斐然。事實上,已經有人在研究“馮友蘭家族文化史”了。
這樣一個家族長大的宗璞,在一般讀者眼里,是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認識她的人卻往往淡忘這些身份,而說,她是個孝女——她在父親生前照顧他身體、在父親身后維護他聲譽,完全不遺余力,奮不顧身。
這或許是一種家族傳統,馮沅君就曾將200萬稿費以母親的名義,在河南大學設立“唐河馮太夫人獎學金”獎勵豫籍女生。馮友蘭病中,宗璞放下一切全力照顧;到宗璞生病時,老家的子孫輩來人照顧,也是絡繹不絕。他們都是唐河馮家的一分子,瓜扯藤蔓,休戚相關。中國舊式家庭是縱向的家族網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這個角度說,宗璞頗有古風,她的親情、鄉情觀念很重。
中國傳統社會看重家族郡望,傳統學術的治學則講究道統、學統、家學、師承。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能幼承庭訓的,無論在物質還是精神上,沖和與優越都滲透在骨子里,單純,明凈,率真,從某種程度上不食人間煙火。宗璞正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她出生在校園,在校園里成長,接受高等教育,在報社和學術單位工作,生活范圍一直限于高等學府和學術研究機構,受著淳厚的文化學術熏陶,作品也大多反映中國知識分子生活,就連寫作風格也是她本人的折射:細密從容、優雅溫婉,有大家風范,但有些細節,很死磕,較真得過分。
一半因為身體不好,一半因為生性溫和,宗璞說話總慢悠悠的,綿軟柔和,但一旦關乎父親和家族的聲譽,她會突然變得犀利尖銳。她曾找過何兆武老先生的“麻煩”,也曾與自己的老師楊絳對峙。這種爭斗有時讓人驚訝,在一些人眼里,甚至是顛倒是非的名利之爭。其實,她是出于親情和家庭(族)榮譽感而戰斗。宗璞一個多年好友私下里感慨說,宗璞本是聰明人,可在維護家族問題上,有點癡,做得太過,結果事與愿違。她護得那么厲害,反而讓人不相信她的公允和理性。朋友也曾勸她,馮先生已經是歷史人物,對于他的是非功過,研究者、史學家的意見更重要,家人的評判未必具有公信力。有些歷史糾紛不如冷處理好,有這時間,抓緊寫完她的“野葫蘆引”最重要。
這個簡單的道理,宗璞不是不知道,一般的事,她也確實“很好說話”?傻仓牢幕φl說馮友蘭不是了,她忍不住挺身而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馮友蘭從85歲開始寫作《中國哲學史新編》,之所以能完成,宗璞有極大的功勞。父親過世后,宗璞又用很多時間精力整理父親的書稿,推進學界對父親的研究。她的小說獲得茅盾文學獎,全部獎金用來設立馮友蘭獎學金,鼓勵在馮友蘭思想研究領域作出成就的學者。與南陽師范學院的馮友蘭研究所保持密切聯系,關注“馮學研究通訊”的印行……學界有人評價說,馮學能取得今天的發展,宗璞功不可沒,但是,馮友蘭的名聲在社會上紛爭很大,也未必不是宗璞越描越黑的結果。她的清華同學文潔若曾稱,先生蕭乾是自己的宗教,而對宗璞來說,她的宗教是父親馮友蘭。她只是為親情所困,情不自禁而已。
馮友蘭去世后,宗璞最大的心意和志向,本是寫完“野葫蘆引”四部曲:以抗戰前后的西南聯大師生為原型,計劃寫南、東、西、北四部長篇小說。宗璞小時并未立志當作家,15歲發表散文,也不過興之所至。她在業余、事余和病余開始寫作,所以是“三余作家”,現在又加一條:維護父親形象和家族榮譽之余。所以,她是“四余作家”。
宗璞偶爾感慨,讀小說是樂事,寫小說卻是苦事。現在,《南渡記》、《東藏記》和《西征記》都已出版,讓人擔心的是她的健康。宗璞的身體從小就不好,年輕時貧血,不期然就會暈倒,還因為肺結核休過學。做過多次手術后,達觀的她笑稱自己是“挨千刀的”。從寫《東藏記》開始,她視網膜脫落,眇一目,左眼視力僅0.3,頭暈頻頻發作,半邊身子麻痹,不能間斷吸氧。在助手的幫助下口述成文,7年成一書,寫作的過程異常艱辛,F在,她的幾位好友如資中筠、文潔若,都還活躍在學術文化圈,著作不斷,她卻已經行動困難,寫作幾乎停頓。朋友們都希望她能堅持將《北歸記》寫完。
事實上,正如她的“自度曲”所言:人道是錦心繡口,怎知我從來病骨難承受……癡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陳潔)【原標題:“四余作家”宗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