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錦心繡口寫氣節
2013/7/8 8:28:48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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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是錦心繡口,怎知我從來病骨難承受。兵戈沸處同國憂。覆雨翻云,不甘低首,托破缽隨緣走。悠悠!造幾座海市蜃樓,飲幾杯糊涂酒。癡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
這首自述生平的散曲,唱出了宗璞的執著、頑強和創作的艱辛。她自幼多病,經歷過名目繁多的手術,人贈雅號“挨千刀的”,多年來寫作只能在業余、事余和病余進行,因此她戲稱自己是“三余作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她的作品幾乎篇篇是同疾病斗爭所得。她說:“我寫得很苦,實在很不瀟灑。但即使寫得淚流滿面,內心總有一種創造的快樂。”
“荒丘絳帳傳弦歌,簞食瓢飲顏回樂”
不久前,宗璞的長篇小說《南渡記》《東藏記》收入“中國當代名家長篇小說代表作”叢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出版,很快即又加印。多年來,自己的作品一直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宗璞感到由衷的欣慰。
《南渡記》和《東藏記》,是以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精神、以強烈的愛國情懷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南渡記》寫的是“七·七”事變國難降臨后,北平那些世代書香的家庭里的故事。于一九八八年首次出版,多次再版。《東藏記》首次出版是在二○○一年春天,它的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英才薈萃的昆明。這部二十多萬字的小說,寫寫停停,用了七年。這七年中,宗璞在與病魔作戰之余,以口為筆,鍥而不舍,終于大功告成。計劃中還有《西征記》和《北歸記》,分別描寫滇西抗戰和抗戰勝利后北平的學界風云。八年抗戰,國恨家仇,在她和她的父兄一代人心上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痛,一顆含著靈性的種子也在宗璞心里深深埋藏。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小說就開始在她的心里生根,到了思想解放的八十年代,方才長葉開花,結出果實。
在《南渡記》中,她寫了北平淪陷后,“槍口上掛頭顱,刀叢里爭性命”的亡國之恨;“拋了文書,灑了香墨”,“恓惶惶割舍了舊樓臺”的離亂之痛;“把心兒向國托,身兒向前趕,魂兒故土埋”的救國之勇。在《東藏記》中,她寫了殘山剩水間,“逃不完急煎煎警報紅燈,咽不下彎曲曲米蟲是葷腥”的艱難時日;“酒花兒少斟酌,淚花兒常拋墮”的內心悲苦;“一燈如豆寒窗暖,眾說似潮壁報興”,“荒丘絳帳傳弦歌,簞食瓢飲顏回樂”的書生意氣。宗璞懷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責任感,縝密構思,從容書寫,將一代學人志士的錚錚硬骨,款款深情,寫得韻致豐盈,委婉細膩,大氣磅然。
抗戰八年,那一代人不僅曾經逃難,曾經躲藏,他們曾經在心靈的戰場上拼爭,也曾經在現實的沙場上與入侵之敵浴血奮戰。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國去,是全體中國人不可動搖的信念,是宗璞心中解不開的情結。《東藏記》完成之后,宗璞沒有停筆,接著投入了《西征記》的創作。在這一卷里,她要抒寫投筆從戎的書生學子“五彩筆換了回日戈”,“摧心肝舍了青春景”,懷著“把招魂兩字寫天庭”的必死決心,遠征滇西抗日前線奮勇殺敵的故事。其中多少救國御侮的激憤,流血流淚的悲壯,生離死別的哀婉,愛恨交織的浪漫,在宗璞心中醞釀已久,也令讀者充滿期待。
“小說是作者靈魂的投入,是把自己攪碎了,給小說以生命。而且我要表現的不只是我自己,是一個群體,一個時代。”
宗璞的創作充滿著艱辛。寫《南渡記》時,她還在社科院外文所上班,同時上奉高堂,下撫幼女,還要與自身的疾病斗爭,寫作時間十分有限。一九九○年七月,九十四歲高齡的馮友蘭先生終于完成了他的七卷本《中國哲學史新編》。他深知因為全力照料自己的生活和寫作,宗璞的長篇小說寫作已經中斷了幾年,這一年他給女兒的壽聯說:“魯殿靈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編代雙城。”詞句之間,飽含著驕傲、滿足和喜愛、期待之情。當年十一月,馮友蘭先生西去,宗璞大病,又一次入院手術。直到一九九三年秋天,才能夠拿起筆來,繼續寫她的《東藏記》。一九九六年以后,她的眼睛因為視網膜脫落,做了幾次手術。雖未失明,卻失去了閱讀能力,不能拿筆寫作了。“禿筆頭纏繩索,病身軀遭頓挫”,成了她的艱難境況的寫照。但她不屈不撓,以口授的方式繼續寫作。
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宗璞為讀者奉獻了大量優雅雋永的小說、散文和童話作品。一九五七年,她的小說《紅豆》因為描寫知識分子的情感而遭到批判,成為“毒草”。十年浩劫中,寫作無從談起,一九七八以前的十四年間,宗璞沒有寫下一個字的文學作品。“文革”結束之后,她相繼寫了《弦上的夢》《我是誰》《三生石》《魯魯》《心祭》《蝸居》等小說,大多以知識分子在“文革”中遭受的摧殘為題材,藝術上則兼用現實主義和現代派手法。這些作品以鮮明有力的思想、含蓄幽婉的風格和濃厚的知識分子氣質,給反思“文革”的“傷痕文學”增添了一種超凡脫俗、樸實沉郁的品格。她的散文也大獲豐收,平常生活中的所見所想、所感所念,被她精心織入樸素優美的文字,情真意切,溫潤可人。她的作品不以數量取勝,而是以一種超拔簡潔的淡泊之氣、大家風范的平和之氣和柔中寓剛的凜然之氣深深感染著讀者。
一九八二年,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韋君宜對宗璞說,你現在到了可以寫長篇的階段了。的確,宗璞的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創作碩果累累,藝術上的準備已很充足;那一段可歌可泣的生活、眾多鮮活的人物,經過她多年的心血滋潤、摶煉調和,也已血肉豐滿,呼之欲出。特別是到了八十年代,思想解放,作家可以用自己的眼光看事物,做判斷,宗璞貯存了三十多年的一塊璞玉才有可能放出光彩。
宗璞十分贊同英國作家奧斯丁關于長篇小說的名言:“小說家在作品里展現了最高的智慧,他用最恰當的語言,向世人表達他對人類最徹底的了解,把人性各式各樣不同的方面,最巧妙地加以描繪,筆下閃耀著機智與幽默。” 馮友蘭先生說,佛學中有一句話“納須彌于芥子”,好大一座須彌山,要把它納入一粒芥子,怎樣納法,就要看小說家的能耐。宗璞認為,一個短篇小說可以分別側重于情節、人物和氣氛,長篇小說則應將這三者熔于一爐,滿足各種讀者的需要。所以她給自己的長篇小說提出的要求是雅俗共賞,既要有供俗賞的好看,又要有供雅賞的耐看。為此,她如一只采花釀蜜的工蜂,一只銜沙聚塔的螞蟻,孜孜矻矻,潛心創作。在那民族危亡的時刻,文質彬彬的讀書人用溫文爾雅的方式與苦難抗爭,深厚的學養和操守使他們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堅忍。北平的深宅大院,昆明的村野木樓,都是反抗侵略者和進行靈魂搏斗的戰場,沒有炮火硝煙,卻有死滅與新生。雖說一部小說所能反映的只是時代的一個側面,但宗璞在書中描寫刻畫的眾多人物和他們豐富多彩的心靈世界,卻可以充盈在天地之間。宗璞煉意煉句,苦思苦吟,把八年抗戰的人心正氣、親情友愛、生死別離、世情百態、眾生之相,把中國知識分子的群體特征和深刻的歷史命運,一一納入作品之中,將小說經營得玲瓏雅致、氣韻悠長、妙趣橫生、回味無窮。她說,“小說是作者靈魂的投入,是把自己攪碎了,給小說以生命。而且我要表現的不只是我自己,是一個群體,一個時代。”此話雖然簡單,卻是宗璞的肺腑之言。她以多病之身,傾盡全力為中國知識分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氣節而書寫,“覆雨翻云,不甘低首”,“癡心腸要在葫蘆里裝宇宙”。這種靈魂投入的寫作,怎不令人由衷感佩,深深嘆服!
“我知道,她什么都能頂得住。”
然而不幸的是,《西征記》的寫作開始不久,與宗璞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伴侶蔡仲德先生不幸身染重病,雖輾轉求醫,奮力拼搏,畢竟無力回天,陰陽兩隔。幾十年來,這對伉儷生活上互相照料,精神上互相依靠,事業上互相支持。宗璞對蔡先生的學術研究給以極大的理解和支持,兩人經常在一起討論切磋;蔡先生對宗璞的創作投以熱切的關注,他是宗璞所有作品的第一讀者。十幾年前父親西行,宗璞生活中出現了巨大的空白;如今先生遠去,不啻是天空塌了半邊,病弱的宗璞如何能夠支撐!但是,深深地了解妻子的蔡先生在病中說過,“我知道,她什么都能頂得住。”宗璞以出人意料的堅強,戰勝了失去親人的悲痛,她說,父親和先生都去世了,以后要靠自我奮斗!
生活在繼續。作為一代哲學宗師馮友蘭的女兒,打理父親的著作在海內外的編輯出版事宜,接待各地馮學研究者的探訪咨詢,參與策劃和出席各種馮友蘭的紀念活動,是宗璞生活的重要內容,占去了她很多的時間和精力。蔡仲德先生早期從事中國音樂美學史的研究,后來進入馮學研究領域,繼而剖析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寫下了多部功力深厚、見地深刻、思想犀利的著作,有的已成為那一領域的經典,有的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在蔡先生生前出版。現在,這些未竟的事業,也要由宗璞來完成。馮友蘭先生有詩云:“智山慧海傳真火,愿繼前薪作后薪。”馮友蘭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傳火者。現在,他的女兒宗璞正守護著逝者留下的智慧文化之火,盼望它永遠燃燒,代代相傳。盡管親人離去,盡管體弱多病,盡管事務繁雜,她的思想沒有歇,她的寫作沒有停,在她的筆下,西征的戰歌嘹亮,日本鬼子正在節節敗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宗璞堅持不輟,且戰且行,她在用自己的堅強和勇敢,告慰父親,告慰先生,告慰那一段充滿苦難和激情的歷史,告慰她所創造的書中人物,告慰關心她的親人和朋友,告慰喜愛宗璞作品的讀者。
燕園深處,三松堂里,宗璞正運籌帷幄,揮軍西征。明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我們衷心希望宗璞大功告成,勝利凱旋。爾文【原標題:宗璞:錦心繡口寫氣節】
責任編輯:C009文章來源:中國作家網 2004年12月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