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原名馮鍾璞,是我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的同學,比我低一班。1946年,清華北大南開是聯合招生。我填的第一志愿是清華。入校后,聽說梁思成、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的第一志愿是清華,卻被分數略低于清華的北大錄取了。當時,每一名報考生都領個號。我的號是“350003”。“35”指的是民國三十五年,即1946年。卷子上只寫號,不許寫名字。這樣,作弊的可能性就極小了。近年宗璞告訴我,她和校長梅貽琦的愛女梅祖芬也是1946年的考生。由于考分不夠清華的分數線,宗璞在南開外文系先念了一年,次年考入清華二年級。她認為一年級的課也很重要,所以又從一年級讀起。梅祖芬念了一年先修班,翌年重新考,終于入了清華一年級。2006年有人告訴我,有個家長為北京某所重點中學辦了一件事,校方就給此人的孩子加了六分,破例錄取。我專程到該校去查看了一番,不論師資設備還是校舍,都是全國數一數二的。于是,六十年前的往事兜上心來。當年,梅貽琦、馮友蘭、梁思成這三位清華大學的領導成員,獻身教育,律己極嚴,絕對不為兒女走后門。一個甲子后,發生在北京某重點中學的加分弊端,不是孤立的現象,令人憂慮。那個做父親的,自以為得計,殊不知他這個損人利己的招兒已腐蝕了孩子的靈魂。
2009年12月12日上午10點鐘,我們一行五人按照約定的時間步入了三松堂。前幾年,我在忘年交王辛的陪同下來過一次,其他四人是初訪。說起來,宗璞還是蕭乾在《譯文》編輯部任職時的小同事呢。我珍藏著一本《宗璞小說散文集》(北京出版社1981年4月版),是她簽贈給蕭乾和我的。蕭乾邊讀《紅豆》邊用鉛筆在空白處做了不少記號,可惜什么也沒來得及寫就走了。
一代宗師馮友蘭逝世已十九載,三松堂依然如故。他的女兒宗璞繼續在這里耕耘,父女二人的晚年境遇極其相似。馮先生于1980年重新撰寫《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卷本),洋洋灑灑一百五十萬字的巨著。歷時十載,竟然完成了。1990年駕鶴西去,享年95歲。如今輪到女兒來拼搏了。宗璞走上文壇,乃是受了慈父的熏陶。馮先生的藏書早已悉數捐贈清華大學,然而步入三松堂,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新的書香氣。地板擦得纖塵不染。哲學大師馮友蘭先生在這里生活、寫作了33年。
宗璞很早就顯示了文學、詩詞、音樂方面的稟賦。14歲時,就讀于西南聯大附中。學校舉辦了一次全校作文比賽,題目是《最早見到太陽的人》,她榮獲高中組第一名。收入集子里的《訴》,寫于1950年12月,初載1951年1月28日《光明日報》,署名清華大學學生馮鍾璞。
長篇小說《野葫蘆引》是宗璞的《紅樓夢》,也是她的《戰爭與和平》。每一卷都可獨立成篇。第一卷《南渡記》從七七事變寫起。駐盧溝橋的日軍挑釁,攻打宛平城。13日,在安定門外發生激戰。29日,中國軍隊撤退。明倫大學歷史系教授孟樾及夫人呂碧初,帶著長女峨、次女嵋、兒子小娃,匯入仁人志士的洪流,于次年7月離開淪陷了的古城北平。輾轉來到大后方。此卷于1987年12月26日擱筆。
《東藏記》以昆明為背景。明侖大學與另兩個著名大學在長沙一起辦校,遷到昆明。日機不停地空襲。1939年夏初,孟樾帶著嵋和小娃走路時,看見九架笨重的日本轟炸機排成三行。我方的戰斗機向它開火,統共打下三架敵機,大長了我方的志氣。幾年后,全家人又搬回昆明。1943年間,盟軍占領了太平洋上許多島嶼。日寇垂死掙扎,用主力部隊開始了大規模的戰爭。桂林、柳州失陷,貴州省的獨山也一度失陷。嵋考上了大學。然而,由于戰事吃緊,教育部已派人去西康考察,那里交通不便,估計敵人是打不到的。此卷于1993年秋動筆,2000年夏寫完。榮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第三卷《西征記》。校方與教育部反復磋商,最終決定與昆明共存亡,不再搬遷。盟軍提供了大批新式武器和作戰人員,為了與中國軍隊溝通,急需翻譯。于是,教育部征調四年級男生入伍。明侖大學舉行動員大會,校長宣布了這個通知。幾天來,多數學生義無反顧,也不乏唱反調者,說這是給國民黨充當炮灰,“校長和先生們是向上面邀功”?箲鹌吣,小娃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比嵋高出小半個頭。對他的稱呼也改為合子(他的學名是“合己”)。他跟幾個同學去報名,沒有成功。大學一年級的嵋卻被曲靖醫士訓練班錄取了。她的表哥,|就讀于大學三年級,報名參加了譯員訓練班。他作為遠征軍翻譯官冒著槍林彈雨爬上樹架線時中了三彈,被送到綺羅醫院去搶救。嵋剛好在這里值班。她是O型血,他們又是姨表親,經過配血,她的血可以用,遂為需要動手術的瑋輸了血。但是,終因傷勢過重,尚不滿二十歲的瑋,魂斷云南。
1944年9月14日,我軍殲滅殘敵,克復騰沖。野戰醫院奉命調整,嵋返回永平。1945年1月28日,舉行了中國遠征軍兩路會師通車儀式。滇緬公路完全暢通了。幾天后,嵋和其他幾個學生登上了赴昆明的卡車。
1945年8月15日清晨,中央廣播電臺廣播了日本正式投降的消息。次年,孟樾、呂碧初和嵋、合子隨著明侖大學師生返回闊別八年的北平。峨曾暗戀一個人,另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又為她的緣故死于車禍,從此萬念俱灰。她決意終身留在云南,在點蒼山植物站探究植物的奧秘。
登門拜訪宗璞之前,我已經把《野葫蘆引》前三卷讀得爛熟于心。以她的身體狀態和寫作環境,我相信幾年之后,廣大讀者必能盼到第四卷《北歸記》的出版。作者以如椽之筆,細膩地刻畫了我國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在那波瀾壯闊歲月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
歸途,我們五個人都沉浸在“蘭氣息”里,一時無言。我和忘年交胡女士(蕭乾老同事之后代)坐在后座。另一小友文清駕車,郭椿濤坐在副駕駛席上。他們8歲的女兒小沐芊坐在爸爸腿上。做父親的偶然談起女兒獲得了兩個一等獎。小沐芊立即制止道:“別顯白我啦。”事后我才從文清那里了解到,去年5月在中國傳統文化促進會舉辦的書畫攝影展示活動中,小沐芊榮獲繪畫一等獎和硬筆書法一等獎。我覺得宗璞的氣質與談吐開始對小沐芊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憑著毅力和苦干,她會做出成績。這樣的父親,不會為孩子找竅門,一如當年的馮友蘭之于愛女馮宗璞!驹瓨祟}:宗璞和她的代表作《野葫蘆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