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夏,黃河入海口,筆者參加“行走黃河看水利”中國作家協會黃河采風團來到這片年輕的土地。極目望去,堿蓬、白茅等叢狀植物綿延起伏,茂密的蘆葦深處,閃動著濕地的粼粼波光,儼然一番生機勃發的景狀。雖然一路穿山涉水、接溪納流、極盡英雄之氣的黃河,在這宿身入海處,已是輕聲低語,似呈疲態,然而看到眼前久違的景色,想起多年前的斷流危機,我一向偏于沉寂的心,禁不住為新生的黃河口而沖動起來。
一
我想起塵封已久的一件河口舊事。
那是1972年仲春,一座規模宏大的南展寬工程于頭年秋天破土動工后,正抓緊推進。所謂“南展寬”,說白了,就是在黃河尾閭的南側再修一道大堤,在兩條呈“人”字形交合的新舊大堤內,開出一片寬闊的蓄洪區來。
大自然的孕育造化,為不斷延伸的渤海大陸架下留下了豐富的石油寶藏,但同時,也將這一河段塑造成了一個勢似彎弓的窄胡同。每當冬春之交,極易卡冰阻水,決堤成災。南展寬工程即為解除這一嚴重的凌汛威脅而興建,凌汛緊急時開閘分洪,以確保勝利油田的安全。
該工程的設計者,名叫王錫棟。膠東昌樂人,1951年山東黃河水利學校畢業參加治黃工作。說起來,他設計這項河口防凌工程,還有一段黑色幽默般的故事。
“文革”一開始,他便被以“黑幫”、“絆腳石”等莫名其妙的罪名揪了出來,正當他無休止地作檢查時,一場洪水把他給“解放”了。1967年伏秋大汛期間,黃河水漲勢兇猛,情勢緊急,不懂治河又怕鬧出大事的造反派頭頭急紅了眼:怒聲吼道,“革命算我們的,防汛算你們的!”“你對文化大革命有意見,難道對人民也有意見!”那神態,仿佛是王錫棟們招惹來了這場大洪水。
不過,訓斥歸訓斥,對于王錫棟們這些黃河人來說,在這百業廢止的年代,能夠重溫“治河舊夢”,那是多大的幸事!他很快投入了防洪搶險的戰斗。洪水過后,他又作為技術組組長,奉命組織編制了修建南展寬工程的設計藍圖,并在不久開始施工的作業中,擔任技術負責人。
然而,不料有一天,在距施工現場大約百余米的黃河邊上,王錫棟眼前竟出現了一幕黃河斷流的奇觀——黃河斷流了!
他不禁驚叫起來。黃河怎么還會斷流呢?自打少小時起他就聽說,黃河洪水多么多么厲害。后來參加了治黃工作,又得知,黃河曾在這一帶決口72次。當地流傳的歌謠道:“棘子劉,王家院,黃河決了口,群眾要了飯。關上門,閉上窗,吃飯也得喝那牙磣湯,”便是老百姓對這一洪水災情的切身記憶。
可是,黃河還從來沒有斷流過啊!王錫凍回憶說,那天,他在茫茫荒野的工棚里困惑了半夜。
眾所周知,1972年的中國,神州大地上接連發生了不少影響深遠的大事。
這年2月,美國總統尼克松奇跡般地訪華,使兩個敵國打破了封凍已久的堅冰;8月,毛澤東在鄧小平的一封信上作出批示,頗具反思意味的最高指示,為鄧的復出悄然閃亮了綠燈;9月,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田中角榮訪問中國,中日邦交正常化拉開序幕。
然而,黃河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自然性斷流,卻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一樁母親河斷奶奇事,就此飄然而逝。
的確,如果不是20多年后黃河連年斷流,愈演愈烈,(最嚴重的1997年,黃河斷流226天,斷流河段多公里,從河口一直溯延到開封),如果不是舉世關注,163位兩院院士聯合簽名發出“拯救黃河”的呼喊,那么誰也不會想到,1972年4月23日,對于萬古奔流的黃河來說,竟成為一個關乎生命的日子。
所幸,黃河斷流問題得到了國家的高度重視。1999年初春,根據國家授權,黃河水利委員會開始對黃河干流水量實現統一調度。工程措施、技術手段、經濟調節,多措并舉,效益凸現。至今,黃河已連續12年未斷流,下游兩岸工農業生產與人們生活用水需求基本得到滿足。生態環境有了明顯改觀。
聯想當初的陳年舊事,矚目眼前河口地區的現實圖景,草木復蘇,鱽魚洄游,珍禽安居,又怎能不令人感懷于胸!
二
在黃河河口管理局為我們介紹河口治理現狀的地圖上,一個名叫“宋春榮溝”的圖標,引起了中國作協副主席、黃河采風團團長、著名詩人高洪波的注意。經詢問,當得知這條河汊是以一個土匪的名字而得名的來歷時,高先生沉思良久,仿佛是想對這一帶的歷史深處做一探究。
回到車上,我向高副主席介紹了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況。
這黃河入海處,地勢復雜,河汊縱橫,蘆葦叢生,歷史上人煙稀少,而土匪多有出沒,很不太平,久而久之連有些地名也隨了土匪。據說,20世紀30年代中期這里曾發生一場“渤海大劫案”,當時大英帝國的“順天”號客輪遭到突襲,數十條人質被劫,曾使趾高氣揚的西方使臣們膽戰心驚。作案的海盜團伙,就藏匿于這隱秘的黃河河口處。當時官府幾番緝拿,均無結果。最后,還是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籌謀派員打入土匪內部,招安了首領“黑小二”,這場驚天海案方得告破。
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天下大定,這里自然不必再為此種“海案”所擔驚了。不過,倒是黃河口的流路問題為人們帶來了新的隱憂。
當務之急的問題是,黃河入海口現行流路“這面紅旗到底還能打得多久”?
自古以來,黃河下游就像一條“驢打滾”的河道,北至天津的渤海之濱,南至江淮的黃海海岸,披載著一次次“龍擺尾”的記錄。近代黃河三角洲上,曾發生8次自然性大改道。每條行水流路,“高壽”的不過19年,短命者只有兩歲。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人們決計扭轉這種自由遷徙的被動局面,決定對黃河尾閭實施人工改道。1953年,從甜水溝改往神仙溝。然而僅僅10年時間,神仙溝流路即走向衰亡,1964年7月利津站發生8650立方米每秒的大洪水,這時正趕上勝利油田鉆井會戰,油田多處淹沒,被迫停產。同年凌汛期間,河口卡冰壅水漫灘,油田創業再度慘重損失。因此,為了解除黃河“龍擺尾”的威脅,不得不爆破民壩分洪泄凌,使黃河改走釣口河漫流入海。
誰知,改道后不過3年,黃河河口已向大海里延伸27公里,河道淤高3.5米。1967年汛期,羅家屋子的水位高達9.47米。這個數字,比1958年特大洪水時還高出0.76米!情況表明,釣口河這條新的流路已衰相初露。
此后的險象更是令人觸目驚心。1975年10月,黃河在山東利津水文站的洪峰流量為6500立方米每秒,由于河道淤積加快,水位顯著抬高,這里的堤防全線偎水,險情迭出。情急之下,利用上游的分洪口門分流削峰,加上萬余軍民上堤嚴防死守,連續奮戰幾十個晝夜,河口方轉危為安。
十來歲,天真爛漫的孩童年齡,而對于釣口河黃河入海流路來說,卻已步入耄耋之年。
勝利油田告急!為了尋找新的出路,1975年12月31日,河南、山東兩省革命委員會和水電部在聯名呈送給國務院的一份報告中,將黃河河口清水溝改道問題提交給了中央高層。報告內稱:“關于河口油田的有關防洪問題,當前的主要矛盾是,油田開發建設要求黃河流路相對穩定,而黃河河道的自然規律則要求有較大的擺動范圍。由于現行入海口延伸過長,我們一致同意,1976年汛前實行改道清水溝入海。”
很快,國務院對該報告作了批復,據此,1976年5月27日黃河河口實施第三次人工改道。耳鬢廝磨十數載的黃色洪流,就此作別 “釣口溝”,改經清水溝入海。這一流路,將黃河入海流程縮短了37公里,對于改善河道排洪能力、保護油田生產起到了顯著作用。
可這種欣慰好像并未能掩飾住人們憂慮的心情,或者說是黃河口這一道難題沒有給人們心中放晴的機會。因為根據當初的規劃設計,清水溝流路的“壽命”只有十幾年,雖然后來經測驗研究認為它還可以延長到30年,但終歸有“壽終正寢”那一天。淤積,延伸,擺動,改道的軌跡仍在反復演繹。
如今,35年過去了,河口延伸,溯源淤積,凌洪威脅加重,面對油田密布的經濟建設布局,黃河下一步究竟流向何方?
舉目環望,四顧茫茫,近年人們轉而又把目光投向了釣口河流路。
黃河口地區幅員遼闊,特別是近年實施調水調沙,生態系統得以初步恢復。這里植被層次分明,最高處是具有原始氣勢的林場,中層是挺拔的蘆葦,低層是蔥蘢青郁的牧草帶。河海交匯處,猶如一條黃綠相間的飄帶,把渾濁的河水與碧藍的海水劈為兩半,黃河黃,海水藍,經緯分明。若是漲大潮時,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海潮洶涌澎湃,河水咆哮奔騰,二者攪作一團,聲如雷鳴,堪稱古今奇觀。正因如此,海鷗、野鴨隨處可見,丹頂鶴、灰鶴等世界瀕危的野生珍禽也在這里光顧。
釣口河流路就位于黃河口的東北角。近年,鑒于清水溝入海口流路已“超期服役”,黃河科學工作者經過運用隨機水文學、衛星遙感等方法對近黃河河口入海水沙的變化規律進行分析,提出了清水溝和釣口河兩條流路輪換使用的新思路。換句話說,35年前退役的釣口河流路有可能二度出馬。
由于這次采風活動行程安排十分緊張,我們沒能去造訪釣口河流路。但是從東營市委書記張秋波的談話中,我們了解到,多年來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奇聞盛事。
1988年,黃河三角洲以中國沿海地區土地后備資源最多之優勢,被列入全國八大農業綜合開發區;1993年3月,國務院正式批準黃河三角洲的中心城市東營市為沿海經濟開放區;1999年5月召開的九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建立黃河三角洲高效生態經濟區被列入國家“十五”計劃綱要;與此同時,黃河三角洲地區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被作為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援助實施的第一個優先項目。
一位來這里考察的德國專家曾發出如此感慨:在歐洲,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開發區了。有一天,這里的牛奶與蜂蜜將像黃河一樣流淌……
站在孤島油田的防潮大堤,望著蔚藍色的海面波浪輕涌,腳下被稱為“磕頭蟲”的油井林立般地點頭致意,我強烈感受到,伴隨黃河高速度的填海造陸,無論是河口地區農業綜合開發區的推進,還是勝利油田的可持續發展,這一切都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須為黃河提前安排好入海流路,并保證這條萬里巨川不致于水斷乳絕。【原標題:侯全亮:黃河口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