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死亡,我們只剩下幽默
《齊魯周刊》:電影《一九四二》中充斥著一種荒誕的幽默。
劉震云:用幽默的態度來對付災難、對付死亡。這是這個民族生存的秘笈。時間切回到1942年,災民對待死亡的態度是幽默。面對死亡,如果是一個歐洲人或者美國人,會問:我為什么會死?誰把我餓死的?但是我的鄉親,不會追問,而是給世界留下了最后一絲幽默:老張要死了,臨死前,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老李,老李在3天前已經被餓死了,他覺得:我比老李多活了3天,我值了!這樣的幽默,可能比追問和悲痛更幽默、更悲痛。
《齊魯周刊》:歷史是一個循環,不斷重復?
劉震云:我不覺得歷史是一個循環,但是,歷史確實是在重復。客觀的東西不斷在變化,現在跟秦朝比,秦朝沒有電、冰箱、空調、飛機……這樣的變化日新月異,但是人性的變化很小。你要是了解河南旱災,你可以看到,人性的變化進展是非常緩慢的,這也是我要寫《溫故一九四二》的一個原因。
“一九四二”這樣的事情在世界上肯定很多。對待災荒的態度會很不一樣,中國人的態度就是容易遺忘災荒,因為太多了。如果100年來一次,像奧斯維辛集中營,在歐洲就是特別大的事件。
《齊魯周刊》:遺忘比300萬這個數字更強烈。
劉震云:對。遺忘有兩種,一種是事情不值得記起,另一種是一件事發生得太頻繁了。一個事情發生得太頻繁,就容易忘記。在中國,餓死人不是個特別的事,餓死300萬人也不是個特別的事,所以容易遺忘。
《齊魯周刊》:這是你對1942年的探究?
劉震云:如果探究到這種地步,是可以寫部不錯的作品,但是當我把這些事實從1942年打撈出來,又擺到這些幸存者面前時,他們的腦子開始轉了,他們的“轉”給你提供了親身經歷的細節,這就是300萬人面臨死亡的態度。
真正讓我震撼的,是300萬人面對死亡的態度,幽默的態度,是與眾不同,與別的民族不同,這就是我寫《溫故一九四二》的緣起。
面對災難的態度:我娘是從哪兒來的?
《齊魯周刊》:小說《溫故一九四二》的結尾,你提出一個問題:是寧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你的選擇是什么?
劉震云:我覺得,不能簡單用中國鬼、亡國奴來講,你把他放到1942年的背景下面理解。比如說賣人這件事,任何一個人在現在把老婆把自己賣了肯定是個悲慘的事,但在1942年,肯定是個喜悅的事。好多哲學家要把事情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去看,這個觀點不是我的觀點,是災民的觀點。要餓死的情況下,有人給你飯吃,你吃不吃?反正我是吃。
《齊魯周刊》:你曾說“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
劉震云:這是真實存在。你的祖先如果不是河南災民,那一定是中國其他災難里的災民。
《齊魯周刊》:你最欣賞哪一句話?
劉震云:首先說小說吧,小說有一句話在電影里邊沒有。“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指的到底是哪一年?”這是小說。
而電影里邊,是15年后,這個小女孩成了娘,她不吃肉,也不流淚,一個5歲的孩子把淚都流干了。其實從電影來講,《一九四二》的主人公在135分鐘內就出現了35秒。
《齊魯周刊》:就是最后那個小女孩。
劉震云:是為了說我娘是從哪兒來的,前面老東家也好,院長也好,白修德也好,蔣介石也好,都是一個鋪墊。重要的是,我們的民族是這么來的。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前邊的就顯得不重要了。
《齊魯周刊》:同樣經歷災難,俄羅斯有悲憫的交響樂和文學巨匠的著作,而中國的藝術主流是《步步高》之類,你的理解是什么?
劉震云:我覺得根源在秦朝。秦朝跟春秋最大的不一樣,春秋時代是百家齊放、百花爭鳴,思想是自由的;秦朝焚書坑儒,打擊思考,缺乏悲憫,這一定不是好的。一個善于反思的民族,一定是一個前景開闊的民族。什么叫思想?思和想,思考永遠比遺忘要好一些。正是因為不追問,不反思,所以我們一直在循環。【原標題:劉震云:用幽默對付災難,用荒誕對付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