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子陽家在河南三縣交界的原陽縣陽阿鄉(讀e,絕對古音),屬黃河古道。當年漢代名相陳平就出生這里,與同是原陽籍的周勃一同輔劉興漢。中國西漢,可以說都是原陽人在把玩的。學術上還有一說毛澤東祖籍也是原陽,不過這已離本文的書法主題遠了。我想說的是:歷史的記憶和碎片滲透在這片大地上一草一木。
樊子陽出生的村子就是一個極為有趣的文化村,至今仍古風猶存,在他老家那個村子,生下來人人都起有學名,表字,不管是教書、木工、瓦匠還是種地。即使是耕種的農人,也有字有號。有一次,樊子陽對我講起這一文化現象時,帶著一種地域文化的優越感。村里一個種地的,就在自家的耬耙上刻上“字咸有”,名“一得”。還有叫一個名樊升,字步高。諸如此類,子某子某的,村中遍是。其實子陽是他的字,名叫裕乾,樊子陽是以字而行世。我只所以不厭其煩的記上這些瑣事,是想說鄉土背景對一個人在文化上潛移默化的影響,有著最初的籠罩性。
樊子陽的父親是一名中醫,屬鄉村“赤腳醫生”,在北中原鄉村懸壺濟世,家里便期望兒子也能步入杏林,妙手回春,這就自然地使樊子陽童年時代要在草木氣息里穿行,浸染。他如果一直走下去,那樣就會是與車前草,蒼耳、地黃、紫蘇這些名字相隨,不會是后來染指的飛白、詔版,北碑,漲墨,以及蘇黃米蔡這些書法符號。從文學的感覺上我一直認為,一個人童年能沾染點草木精神,是一種生命的滋潤,它能影響著一個人的性情和處世態度。純樸而寬厚,自然而謙和。
樊子陽的書法起步充滿鄉土感。家境條件有限,剛開始寫字時有點近似現在先鋒派的“行為藝術”,攪一瓷盆紅膠泥,父親用麻自制毛筆,讓他蘸膠泥水在大地上書寫,好在這原材料不是朱砂雄黃,膠泥在我們北中原取之不盡,這段黃河的膠泥是紅色,那是大地胎記的顏色,“黃河”與“書法”這兩個遠距離的名詞在這一時刻天然結緣,能真正稱得上“水乳交融”,盡管當時只是一種貧窮,無奈。紅膠泥其實有著另一種書法表達意義上的功能,從書法象征上而言,它與徽墨,油煙,漆煙,以及李廷珪松煙一樣。
樊子陽五歲練字,六歲寫對子,屬于傳統意義上的早慧。我認為對他鼓勵最大的,不是日后得到所謂書法界最高的“蘭亭獎”,應該是第一次在鄉村“發表”的一幅對聯作品:“人民公社好,年年大豐收”。這種鄉土里的開始,比后來專業的尺八、丈二之類,顯得更是虎虎有生氣。
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鄉村孩子就開始在鄉里手執狼毫,端坐在禮桌之上,支應鄉村紅白禮事。挽聯,喜聯,請帖,禮單,往來客人一一都寫,且像模像樣,一個鄉村的少年以書法的姿勢占盡了一方鄉梓風景。一時在當地傳為佳談。
如今談起一個成功書家的成就,往往多說一個書家后天如何努力,勤奮,師承名家正統,臨過多少法貼,碰撞過多少大師,得到多少靈感。而對“童年的書法視角”探討的極少,我這一提法不一定準確。但我認為,這是一方有待玩味觸及的空間,從書法家的心理學中,不失為一種藝術現象和規律。
誠然,對于一個書家的成功,后天的人工完善自然不可缺少,而“童年的書法視角”更是天成,是基礎和座標。它是片段的,不完善的,是最早鮮嫩的感覺,卻帶有靈性,啟蒙,它更像一副大藥方前面慢不經意注釋的那一條小小藥引,沒有藥引,后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草藥們將張皇失措,不知何去何從。
樊子陽面大額寬,身相碩健,按說憑這武相,他應該在離家不遠的“博浪沙”和張良一同刺秦,即使是“誤中副車”,也是干的比書法名聲更大的事,但書圣提前一步,先予其以青睞,予以關愛,對于樊子陽來說,沒有比書法是更令人想關注之事了。求學之中,英語不過關,數理化慚愧,功課偏科,他只有持一管狼毫,在硯池里遨游時,如水沉浸進水里,是如此自由暢快。
后來不甘于某種狀態,到新疆打工,飽嘗艱辛。最后又返鄉教書,在鄉下沉潛十年。至今他即使在一個政府部門謀生,除了書法的面目之外,自己的“檔案身份”仍是教師。一個書家在寂寞的時光里執著地摸索,就是自己想用書法的線條,去作以延伸,搭建到未知的對岸,展現生命的部分意義。從“紅膠泥”到“一得閣”, 像兩個書法象征,讓他能更深的感悟藝術與生活。
我從樊子陽那些堂號名稱不時眼花繚亂的變更中,隱隱窺透出他學書的歷痕。
先是有“避喧齋”,心遠地自偏。后又叫“三省草堂”,依然是進取追求。有一高人斷他八字里缺水,遂改“枕溪書屋”,補缺之外,無意接近魏晉的枕溪漱石。據說一個更高的人發覺并不缺水,還得該。后來樊子陽認為自己屬雞,干脆叫“豐谷園”吧,使用到現在。聞雞起舞,五谷豐登。一方逼仄的書齋就這么在紙上搬來搬去,而實際上無非一案一箋一毫一池,雖文字小道,卻映射觸動出學書心歷的波折。
樊子陽認識到一個書家的品質至關重要,包括傳承、學養、性格,這些綜合因素從最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品質。后來他重點主攻草書,選擇了“抒情”。因為草書的抒情成分更多。
草書的抒情意味更適合他的性情,數十年里,他在用最簡單的黑白線條抒情,與他對語的除了一張無語的宣紙,其它就是王鐸,是黃道周,是張瑞圖。這些跨時空的交流,穿越黑夜,通不通只有全靠自己的藝術造化了,與執著無關。
我覺得楷書是一種離抒情很遠的書法形式,樊子陽連寫楷書也主張抒情,在很靜的楷書中力爭去寫出動感。同時不忘“點、面、線”的有機結合。這就有難度而出新意。
他在這草楷同時并進的書路之上,近年書壇上多譽其行、草,我認為樊子陽最有個性面目特色的還是楷書,他得之最多顏真卿,后又摻入六朝墓志。能有了這碗墊底的功夫酒,再喝也就不怯了,楷書逐漸形成自己振迅天成,簡約厚樸的風貌。使得他常常能在經意不經意之間,可收可放,得而不失,失而不過,自我把握好不好言說的“書法之度”。
書法是始于情趣而終歸于智慧。書法的揮灑,追求的都是意味,一如多數美學家所認可的那樣————“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行草所追求的形式,與內容固然為有機的統一體,但最終效果都是為了意味的生成。王鐸自然是內容與形式結合的草書大家,我認為他更是一個形式大于內容的“形式大家”。用形式對抗處境與時間的尷尬。我看到王鐸有的草書作品,內容只是一些斷章或句子,但因為線條自由的介入,鬼斧神工,盤龍騰蛟,整體就是一片風景,盡管我甚至還貫穿不下來其中的內容,就只管跟隨線條游走苦旅罷了。
對書家而言,求新求變固然與藝術觀念有關,但每位書家對每幅作品都應當成求新求變之作,離開書法本身的特質再去追求新的向度,才是每一個書家的美好愿望和不易企越的高峰。
樊子陽還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我們閑聊時,他談起三十多年的書海探鉤經歷,會給我一一講到省內、省外以及身邊那些許多良師益友,掐指算算,他自己直接書法受益的大約百十個人。一個能懂得文化上的感恩,是一種惜福,也是文化上的一種操守。
平時讀書時我看到一個讓人啟發的現象,面對古人人物長河,他們是不分詩人、書法家、小說家、散文家的,古人游走之中的是一種“大文化”。只是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便開始了“切姜絲”。
文化更多是一種傳承意義上的遞火者,是綜合是包容,它更要一種人格魅力與寬闊的胸懷,從容量上論應該是海而不是缽,是宇宙而不是星辰,是丈二匹而不是鼻煙壺。任何小雞腸肚者在“大藝術”里都會跌足失色。
這才是最后的書法。(馮杰: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新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原標題:古風·童貞·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