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孫》、《金屋》、《羊的門》、《城的燈》、《李氏家族》等小說,曾先后獲全國莊重文文學獎、飛天獎、華表獎、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優秀長篇獎等多項大獎,被授予“五一”勞動獎章,獲“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等稱號。
新小說在“寫腳印”
孫競:關于“平原”,你一直有寫三部曲的打算,1999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羊的門》;2003年又出版了《城的燈》;到今年,《生命冊》是第三部。這三部曲是怎樣醞釀、產生的?
李佩甫:每一個作家可能都有自己的寫作領地,或者在自己最熟悉的領域內挖一口井,我是在當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找到了我的領地,就是豫中平原。這個平原已經不是具象意義的平原,而是變成了我心中的平原,是虛擬的平原,和原來具象是有一點差別的,就是作家心中的平原。《羊的門》是“平原三部曲”的第一部,我當時就想寫這塊土壤,想寫人與土地的對話,或者叫做土壤與植物的關系。我覺得《羊的門》主要是寫草的,就是把人作為草來寫,寫這塊土壤的生命狀態,就是最好的植物可以生長成什么樣,當時是這樣一個考慮,寫了《羊的門》。1999年寫的《羊的門》,2003年出版了《城的燈》,這時候關于寫“平原三部曲”的想法在腦子里才是完整的,我要再寫一部,更全面地、更寬闊地、更豐富地展現這片土壤的生命狀態,我個人叫做土壤與植物的關系,就是把人當作植物來寫,這塊土地上的生命現象,這塊土地的生命狀態。《羊的門》就是寫草多一些,《城的燈》是寫逃離的,就是從土地逃離鄉村,是一種對燈的向往、渴望,從鄉村走向城市的,是寫叛逆的。到了《生命冊》更本土一點,就是寫到知識分子,就是這塊土地上一個背著土地行走的人,更多是寫他的背景和土壤,寫一個人五十年的心靈史。這樣的話,“平原三部曲”就是完整的,在我心中需要完成的,我前后花了十二年寫了這三本書。
孫競:《生命冊》中的很多人物在時代變遷中,都發生了變化。比如“駱駝”開始是直爽俠義,最后變得貪婪狡猾。梁五方,原來聰明能干,最后成了流氓這樣的人物。每個人最終都走向一個和自己的理想比較相反的道路。這樣寫是為了表達什么?
李佩甫:我是想寫一部內省書,是對自己五十年的重新再認識。我覺得幾乎是叫做“寫腳印”的,當我們往前走的時候,如果你停下來,回頭看一看你的腳印,你再往前走的時候,會走得更好一些,是這樣一個意思。這本書可能更多的就是寫這五十年當中,中國社會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人在這塊土地上是怎樣變形的。特別是寫到各種各樣的樹,在平原上我跟鄉村的木匠談過很長時間,這塊土壤的樹離開土地之后會變形的。再一個就是,這各種各樣的生命狀態,與中國五十年的巨大變化,是有很大關系的。中國人在走過這五十年的時候,就會發現過去單一的年代,我們是渴望多元的。但是單一的年代容易導致純粹,純粹又容易導致極端,現在社會生活多元了、復雜了、豐富了,各種顏色都有,但是多元化之后,又會帶來一種復雜、混沌、混亂,這時候人們又渴望純粹。
作為一個生命,他走過了五十年,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當他思考人生的時候,就發現他是邊走邊看,看一看自己的腳印,在一個人思念家鄉,回憶故土的時候,他發現他竟然有這么寬闊的背景,他身上竟然背著這么多沉重的負擔。同時呢,他對人生有了自己的認識,是一種很駁雜的,很混沌的,很矛盾的一種現象,是這樣一個人。
寫到“指甲開花”
孫競:理想與現實的糾纏與落差始終貫穿于整部小說。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人在最初都葆有各自或大或小的理想,這些人物,又寄予了你自己怎樣的理想?
李佩甫:作為一個作家,我覺得文學是社會生活的沙盤。我有一個觀點,在這個世界上,凡是有用的,都是有價的,凡是無用的,都是無價的,比如一個桌子,哪怕是金的,也有價格,比如說百米賽跑跑了9秒,足球運動員踢進了一個球,再比如說凡·高畫了一幅畫。踢進一個球有什么用?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用處,百米賽跑跑了9米沒有任何用處,一幅畫對一個具象的生活沒有任何用處,但是它體現的是人類體能、智能、人類想象力的極限。人類想象力至關重要,如果沒有想象力,我們不一定有飛機,如果沒有相對論,就不可能發現原子彈。
凡是無用的都是無價的,凡是有用的都是有價的,我覺得文學應該屬于這個范疇,它提供的是現實生活的一個一個沙盤,什么叫好?什么是好的生活?我們為什么活著?我們怎樣生活得更好?文學給你提供一個一個沙盤,讓現實生活的人在這里面,期望找到一種更適宜人的好的生活。所以看似文學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用處,但是對于人的心靈是有用的,它可以對人類想象力提供一個沙盤作用,是這樣。
孫競:你寫的中原鄉民,身上有堅韌、頑強的優秀品質,但也毫不客氣指出他們身上的那些頑疾,比如嫉妒、冷漠。你曾經說,在寫這些鄉民的時候,“有一種指甲里開花的感覺,特別疼”,這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
李佩甫:我寫的平原,應該是生我養我的故鄉,我對我的家鄉,對這塊平原,應該是有深深的情感在里面,熱愛著這個故鄉。這本書就是映照自己,反省自己,反省這塊土地,反省我的親人們,他們是這樣走過來的。所以寫的時候,每當寫到他們,心里有點痛,當你拿筆的時候,或者打電腦的時候,真是一種指甲開花的感覺,疼,就是說一個作家寫東西的時候,寫著寫著,不是你在寫,是生活在寫你,是它引導著你走,而已經不是你在寫作了。在這塊土壤,人們這種生活,這種經歷,對你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你跟他們同命運。
孫競:你在書前面引用了泰戈爾的一句話:“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你認為小說中的人物找到了家門和內殿嗎?
李佩甫:我二十年前非常欣賞泰戈爾這句話,就是說人只有走出來,拉開距離,才能重新認識和看清自己最早生活的這塊土壤,如果他生在其中,他永遠是一個農民,農民不可能全面認識自己,認識生活。二十年前我非常欣賞這句話,立即記住,我覺得用在這本書里是很貼切的,因為吳志鵬這個人物是走出來的,他是個孤兒,鄉民們養育他長大,而他走出來了,他的良心上有愧,他背負著這塊土地,他身后有很多雙眼睛。他知道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一片樹葉是干凈的,不是人的緣故,而是風的緣故,就是說一個時期的風尚會影響到這個地域生活的人們。他這樣一步一步走開來的時候,他對家鄉才能越看越清楚。只有拉開距離,這個距離包括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然后對那一片土地,那種生活,才能看出它的問題來。孫競【原標題:李佩甫:文學因無用而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