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再拜大復(fù)先生足下：前屢覽君作，頗疑有乖于先法，于是為書，敢再拜獻足下，冀足下改玉趨[2]〕也。乃足下不改玉趨也，而即摘仆文之乖者以復(fù)我，義言辯以肆，其氣傲以豪，共旨軒翕而[山孝]嵺[3]。仆始而讀之，謂君我恢也[4]；已而思之，我規(guī)也，猶我君規(guī)也。夫規(guī)人者，非謂其人卑也，人之見有同不同，仆之才不高于君，天下所共聞也。乃一旦不量，而慮子乖于先法，茲其情無他也。

　　子摘我文曰：“子高處是古人影子[5]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見子自筑一堂奧，自開一戶牖，而以何急于不朽？”此非仲默之言，短仆而諛仲默者之言也。短仆者必曰：“李某豈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6]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禍子者也。

　　古之工，如倕如班[7]，堂非不殊，戶非同也，至其為方也，圓也，弗能舍規(guī)矩。何也？規(guī)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竊古之意，盜古之形，剪裁古辭以為文，謂之“影子”，誠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8]襲其辭，猶班，圓倕之圓，倕，方班之方[9]。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

　　夫筏我二也，猶兔之蹄，魚之筌，舍之可也[10]。規(guī)矩者，方圓之自[11]也，即欲舍之，烏乎舍！子試筑一堂，開一戶，措規(guī)矩而能之乎？措規(guī)矩而能之，必并方圓而遺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規(guī)矩！故為斯言者，禍子者也；禍子者，禍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禍己與文之道，而反規(guī)之于法者是攻，子亦謂操戈入室[12]者也。

　　子又曰：“孔、曾、思、孟，不同言而同至[13]，誠如尺寸古人，則詩主曹、劉、阮、陸足矣[14]，李杜[15]即不得更登于詩壇。”《詩》云[16]：“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予之同法也。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者也。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覽子之作，于法焉蔑[17]矣，宜其惑之靡解[18]也。

　　阿房[19]之巨，靈光[20]之巋，臨春、結(jié)綺[21]之侈麗，揚亭、葛廬[22]之幽之寂，未必皆倕與班為之也；乃其為之也，大小鮮不中方圓也。何也？有必同者也。獲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麗可也，巋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質(zhì)順勢，融熔而不自知。于是為曹為劉，為阮為陸，為李為杜，既令為何大復(fù)，何不可哉！此變化之要也。故不泥法[23]而法嘗由，不求異而其言人人殊�！兑住吩唬骸�“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24]，謂此也。非自筑一堂奧，自開一戶牖，而后為道也。

　　故予嘗曰：作文如作字，歐、虞、顏、柳[25]字不同而同筆，筆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長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勢也，字也，體也，非筆之精也。精者，何也？應(yīng)諸心而本諸法也。不窺其精，不足以為字，而矧[26]義之能為！文猶不能為，而矧道之能為！

　　仲默曰：“夫為文，有不可易之法，辭斷而意屬，聯(lián)物而比類。”以茲為法，宜其惑之難解，而諛之者易搖也。假令[27]仆即今為文一通，能辭不屬，意不斷，物聯(lián)而類比矣，然于情思澀促，語崄而硬，音失節(jié)拗，質(zhì)直而麄[28]，淺谫[29]露骨，爰癡爰枯[30]，則子取之乎？故辭斷而意屬者，其體也，文之勢也；聯(lián)而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義也；高古老，格也；宛亮[31]者，調(diào)也；沈著、雄麗、清峻、閑雅者，才之類也。而發(fā)于辭，辭之暢者其氣也中和，中和者氣之最也。

　　夫然，又華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義者，一揮北眾善具也。然其翕辟[32]頓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無法也，所謂圓規(guī)而方矩者也。

　　且士之文也，猶醫(yī)之脈，肌之濡弱、緊數(shù)、遲緩相似，而實不同[33]，前予以柔澹、沉著、含蓄、典厚諸義，進規(guī)于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則曰：“必閑寂以為柔澹，濁切以為沉著，艱窒以為含蓄，俚輳以為典厚[34]，豈惟謬于諸義，并俊語亮節(jié)悉失之矣。”

　　吾子于是乎失言矣。子以為濡可為弱，緊可為數(shù)，遲可為緩耶？濡弱、緊數(shù)、遲緩不可相為，則閑寂獨可為柔澹，濁切可為沉著，艱窒可為含蓄，俚輳可為典厚耶？吁！吾于于是乎失言矣！以是而論文，子于文乎病矣。蓋子徒以仆規(guī)子者過言靡量，而遂肆為[山孝]嵺之談，摘仆之乖以攻我，而不知仆之心無他也。仆之文，千瘡百孔者，何敢以加于子也，誠使仆妄自以閑寂、濁切、艱窒、俚輳為柔澹、沉著、含蓄、典厚，而為言黯慘，有如搖鞞[35]擊鐸，子何不求柔澹、沉著、含蓄、典厚之真而為之，而遽以俊語亮節(jié)自受耶？此尤惑之甚者也。

　　仆聰明衰矣[36]，恒念子負振世之才，而仆叨通家[37]骨肉之列，于是規(guī)之以進其極，而復(fù)極論以冀其自反，實非自高以加于子�！秱鳌吩唬�“改玉改行。”子誠持堅白[38]不相下，愿再書以復(f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