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舉銜、懷揣薦信、滿腹經綸的高適再也想不到自己會被打發到一個被政治刻意疏遠的小縣城。當時的封丘是一個不毛之地,人口萬余,毗鄰黃河,水患泛濫;風沙鹽堿肆虐,土地貧瘠,盜匪猖獗,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苦不堪言。幾經挫折,才得到這樣一個微職,高適的目標是公卿啊!而朝廷給他的卻是縣尉,公卿和縣尉之間的區別有如云泥,我們可以想象出來他自然不會滿意。但此一微職畢竟來之不易,加上家貧、生活窘困(其《平臺夜遇李景參有別》說: “家貧羨爾有微祿,欲往從之何所之?”),所以他還是在當年秋天取道洛陽到封丘上任。過洛陽時,詩人李頎作《贈別高三十五》詩送行:“小縣情未愜,折腰君莫辭。吾觀圣人意,不久召京師。”勸高適安于卑位,并以不久會召為京官的話相慰勉。然而朋友的勸慰并不能消除高適到任后的煩惱,自身的期望與現實差距畢竟太大,所以從他上任開始,心情一直頗為苦悶。剛到幾天就寫了一首七絕《初至封丘》表達他的心情:“可憐薄暮宦游子,獨臥虛齋思無已。去家百里不得歸,到官數日秋風起。”年過40歲,才做了個小官,無論地域環境,還是心理上,他都感到很不適應。
高適從浪游梁宋到做封丘縣尉的時期,盡管在官場上不得志,但他的作品內容相當豐富,其中有些作品深入地反映了農民的疾苦。例如《自淇涉黃河途中作》的第九首:“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園蔬空寥落,產業不足數。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作品揭示了人民在旱災和賦稅壓迫下貧困蕭條的生活景象。《東平路中遇大水》描寫農村的水災景象,更令人驚心駭目:“傍沿巨野澤,大水縱橫流。蟲蛇擁獨樹,麋鹿奔行舟。稼穡隨波瀾,西成不可求。室居相枕藉,蛙黽聲啾啾,乃憐穴蟻漂,益羨云禽游。農夫無倚著,野老生殷憂。”在開元時代詩壇上,高適是最先接觸到農民疾苦的詩人之一。詩人在梁宋時期的生活是貧困的:“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別韋參軍》)這就是他所以能夠關懷民生疾苦的生活基礎。
正是由于高適這一段貧困沉淪的生活體驗,他在做封丘縣尉后,目睹官場現實,寫下了他的名作《封丘縣》。
封丘縣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詩文的意思大體是這樣的:“我本來是在孟渚的野外打漁砍柴的人,曾經是十分悠閑的。我這樣的人只可在草莽之間狂放高歌,哪堪身居卑職,經受塵世擾攘之苦。只覺得小小城鎮沒有什么可做的,身在公門卻什么事都有期限。那些下拜迎接大官、長上的繁文縟節已經令我心力交瘁,奉命驅役百姓更讓我感到悲哀。回到家中向家人征詢意見,全家都苦笑著說,現在都是這樣。生計還是應該以耕田為主,世事人情都交付給那東流而去的江河之水吧。我夢中都在想念著的故鄉在哪里呢,因為奉了君王之命暫時欲去又未去。我現在才知道梅福突然數次上書,又想起陶潛曾棄官而去,創作《歸去來辭》。”
高適的代表作是《燕歌行》,而他在封丘縣尉任上較早的5篇作品中,以《封丘縣》為最佳,較全面地反映了他在封丘時的心態。一、封丘邑小才難適。二、不愿“拜迎官長”、“鞭撻黎庶”。三、生事須向南畝田,轉憶陶潛《歸去來》。開頭4句高亢激越,這是壓抑已久的感情的迸發。高適素有“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的鴻鵠之志。但是,他進入官場后,只得到一個小邑的縣尉,掌管的不過是捕捉盜賊之類的差使,不得已而俯身降職。對一個抱負不凡的才志之士來說,怎甘做個卑微的小吏呢?他不由懷念起當年在孟諸(古澤藪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北,這里泛指梁宋一帶)“混跡漁樵”、自由自在的生活。“乍可”、“寧堪”相對,突出表現了詩人醒悟追悔和憤激不平的心情。不需要煩瑣的描繪,一個憂憤滿懷的詩人形象便站立在讀者面前了。
“只言”以下4句,緊接“寧堪做吏風塵下”,加以申述發揮,感情轉向深沉,音調亦隨之低平。詩人素懷鴻鵠之志:“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別韋參軍》)到封丘做縣尉,乃是不得已而俯身降志。當初只以為邑小官閑,哪知道一進公門,便是自投羅網,種種令人厭煩的公事,都有規定的章程和期限,約束人不得自由。更受不了的還有“拜迎長官”、“鞭撻黎庶”時的難堪,這對高適是莫大的屈辱,安得不“心欲碎”、“令人悲”呢?這兩句詩可見詩人潔身自愛的操守,也反映了當時政治的腐朽黑暗,詩句對仗工整,通篇情感激烈。
一腔悲憤實在難以自抑,那就回家向親人訴說訴說吧。不料妻室兒女竟都不當一回事,反而責怪自己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自己嚴肅認真的態度反倒成了笑料,這豈不是更可悲嗎?家人的“笑”,正反襯出詩人的迂闊真率,不諳世事。既然如此,只好棄此微官,遂我初服:“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還是拋棄世情,歸隱躬耕去吧!
然而,眼前還是思歸而不得歸,夢縈魂繞的舊山不可得見,受命為官,一時又還交卸不了。沒有圣明的君主在位,一個小小的縣尉又能有什么作為呢?漢代的尉梅福,竭誠效忠,屢次上書,結果還是徒勞,左思右念,倒又想起陶潛了。本報記者 姬光環【原標題:高適在封丘的“仕”和“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