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代以岳飛故事為題材的小說、戲劇作品有十多部,然其藝術性皆未達到經典作品所具有的高度,《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過分依賴史書,而失去了文學藝術性;《精忠記》等戲曲作品多取材于民間傳說,卻又背離了藝術的真實。論文作者鑒于古人編構的岳飛故事的失敗教訓,得出了創作歷史小說或歷史劇的三條正確原則,即:一是高度地尊重歷史,反映所描寫的那一歷史時期的真實的面貌;二是作者應對那一段歷史與歷史上的人物有自己獨特而正確的評價;三是要將所描寫的歷史充分故事化;
關鍵詞:古代岳飛故事編創失敗教訓
岳飛,一位家喻戶曉的抗金英雄。他的形象已經成了中華民族的一面旗幟,其形象所蘊涵的內容,則成了我們民族的寶貴財富。這個形象能夠被塑造出來,當然與戲曲、小說的作用是分不開的,但是,用一定的藝術標準來衡量,戲曲與小說中的岳飛故事,皆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岳飛故事的代表作《精忠記》不是戲曲的經典之作,岳飛故事的小說代表作《說岳全傳》,與同是英雄傳奇小說的《水滸傳》相比,則有相當大的距離。細審其原因,在于敘寫岳飛故事的作者或過分拘泥于史實,或完全承接民間的傳說,沒有表現出獨自的史識與藝術觀。如果所敘寫的人物不是岳飛這位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與罕見的銜冤屈死的忠臣,岳飛故事的戲曲小說作品,當不會有多少影響,可以說,是岳飛這個人物使寫他的文學作品有了知名度。不像其它經典作品那樣,因其作品藝術性的精湛與高超,使得所寫的人物宋江、武松、李瓶兒、王熙鳳、薛寶釵等等形象站立了起來,并活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與觀眾的心中。這種情況,決不是個別的,在戲曲小說的發展史上,屢屢出現。因此,研究這種現象,具有一定的理論與實踐價值。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過分依賴史書而失去了文學藝術性
由于岳飛在轉危為安、保衛新生的南宋政權的過程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的名字在當時可謂無人不曉,因此,岳飛故事的傳播很可能在他轉戰南北、立下顯赫戰功之時,就已經開始[①],當然,彼時的故事只會敘述他在率軍打仗時是如何的英勇,如何的料敵如神,而很少會講說他打仗之外的故事。故事肯定有夸飾的成份,但一定事出有因,決不會無中生有地虛構,也不會將韓世忠、劉锜等將軍所做的事放在他的身上,因為畢竟是當代人講當代事,故而,岳飛故事自產生時起,就會以岳飛真實的政治與軍事生活為基礎。
岳飛被誣遭刑到平反昭雪的這一段時間,即從高宗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到紹興三十二年(公元1178年)高宗禪位給孝宗的二十一年間,民間與瓦舍中的書場當不太講說岳飛的故事,至少不會公開講說。孝宗即位后一個月,便以仰承太上皇帝(指高宗)的旨意為名,下令追復岳飛的原官,“以禮改葬,訪求其后,特與錄用。”[②](岳珂《金佗稡編》卷三十三《追復少保兩鎮告》)自此以后,民間當出于對英雄的敬仰、懷念和對奸臣的憤恨之情,百姓與說話人會比過去更加熱情地講述岳飛的故事,以此歌頌他的豐功偉績。約成書于1275年的《夢梁錄》說: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有戴書生、周進士、張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機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原系御前供話,為幕士請給,講諸史俱通,于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③]
“咸淳”為南宋度宗年號(1265-1274),距岳飛平反已有八九十年時間,因此,王六大夫決不會是勾欄中講述岳飛等抗金名將故事的第一人,《中興名將傳》也不會于此時才產生,他只不過是講述抗金英雄故事的諸藝人中的姣姣者罷了。宋代的另一本筆記著作《醉翁談錄》卷首《舌耕敘引·小說引子》也提到了書場中有關于中興名將的故事,云“新話說張、韓、劉、岳,史書講晉、宋、齊、梁。……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淚。”[④]由上述兩條材料可見,早期的說書藝人在說岳飛故事的時候,是將他和張浚、韓世忠、劉锜等中興名將放在一起演述的,其目的大概是為了全面地反映宋金戰爭的圖景。
宋時講述“張、韓、劉、岳”的“新話”腳本雖然已經湮沒無存,但是,從明代刊刻的該題材的小說中仍依稀看到宋時說“中興名將”故事的面目。現存最早的反映南北宋之交的宋金戰爭小說當是熊大木編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⑤]。大木,號鐘谷子,福建建陽縣人,約于明世宗嘉靖四十年(1561)前后在世。根據《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序》的介紹,該書是因受了《精忠錄》的啟發而寫成的,《精忠錄》是一部敘述岳飛業績,并收錄從南宋直至明代表彰岳飛的各種誥諭、表章與詩文的書籍,不是文藝作品。以熊大木之才,不足以憑空創作出一部八卷本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根據該書的內容來看,他一定有所憑依的,很可能是根據一部或數部同名小說而進行整理的,如:
卷二《李綱措置御金人》在敘述到“金將蓋斡離不率領眾兵直抵城下,屯札于牟駝岡”時,作了這樣的注釋:
牟駝岡,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岡勢隱轔如沙磧,然三面據水,前枕霧澤陂,即孳生馬監之所。芻豆山積。異時,郭藥師來朝道:“君命打毬于其間。”故知可以為寨地。金人兵至,徑趨其所,實藥師道之耳。
又同卷在“遣太宰張邦昌隨御弟康王為質于金營”句下,注云:
康王者,名構,乃徽宗第九子,韋賢妃所生。為質者,做當頭也。
如果是獨立創作的小說,就完全可以對“牟駝岡”的地理進行描述,也可以辟出一定的篇幅對康王趙構的生平來歷作一番交待,不會再對正文進行注釋。之所以如此,一定是熊大木認為原著的介紹過于粗疏,一般的讀者不易于理解,而熊本人又不想花力氣重寫,于是,就采用了正文中加注的辦法。像卷二中這樣的例子,在全書中多至數十處。最能說明熊大木依憑著底本而作該小說的論據是這樣的夾注,卷六敘述到“卻說酈瓊既殺了呂祉,恐宋兵追襲,連夜投奔偽齊去了”,其下注云:“此一節與史書不同,止依小說載之。”又卷八敘“秦檜既死,次日事聞于朝,高宗隨即下詔黜其子熺罷職閑住,其親黨三十二人皆革去官職,全家遷發嶺南去訖”,其下注云:“此小說如此載之,非史書之正節也。”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不以岳飛一人為主要人物,描寫較多的正面人物如張浚、韓世忠、劉锜、岳飛、吳玠等人,因此,它承接了宋元說話總講“張、韓、劉、岳”的傳統。那么,該書有什么樣的特點呢?概括起來說,為泥執于歷史的真實,它放棄了文學創作應有的藝術追求。具體地說,有下列四點表現。
一是在結構上按照史家商輅等撰寫的《續資治通鑒綱目》的內容進行紀年性質的編排。如卷一的開頭明確地說,本卷所敘述的為“起靖康元年丙午歲,止建炎元年丁未歲,首尾凡一年(的)事實”。又卷之七開頭云:“起紹興十年庚申歲,止紹興十一年辛酉歲,首尾凡一年事實。”由于作者在編寫此書時,對史書有較強的依賴性,只是想借助史書提供的資料,擺列兩宋之交的重大的事件,故作者沒有發揮自己的主體作用,對于史料進行藝術化的編排、補充與一定程度的虛構,使之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使結構嚴密、完整、前后照應,結果是結構松散,支離破碎,內容之間,缺乏邏輯關系,有的地方很像一個精神失常者的癔語,上下無法聯綴。如卷之七在“秦檜怒貶張九成”一則中,寫岳飛被十三面金牌催回,無奈撤兵。北方的父老鄉親們聽到這消息后,遮馬痛哭,竭力挽留,岳飛雖然十分痛苦,卻只能稍作推遲,以便讓這些鄉親們遷徙到南方去,免遭卷土重來的金人報復。接下去,讀者最想知道的是岳飛被召回行在臨安之后,秦檜、高宗是如何對待他的,該書卻沒有按照這種邏輯順序寫下去,卻岔到了忠植大義死節、劉锜疊橋破虜、楊沂中王德勇斗兀術等事情的敘述上,將岳飛這條線完全擱置了起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宋朝的前線部隊調離之后,歷史上確實發生了這樣的戰事,作者不知道怎樣取舍史料,只得在此將忠植、劉锜等人的事插了進來。
如果說這樣寫雖然斷裂了朝廷強召岳飛的故事線,但以此表現了岳部撤離之后對局勢的嚴重影響,尚有一定道理的話,那么,寫吳玠之死,則純粹是編年體的史書筆法了。在卷之六“胡世將議敵金兵”一則中,敘寫忠義英雄李世輔因抗金有功,而得朝廷封賞,高宗又召他入朝覲見,于是,“世輔乃率部下三千人南來朝見高宗,高宗大悅,曰:‘未度遠鎮而有忠義士若是,始終為宋也。’世輔叩首稱謝,帝撫勞再三,賜名顯忠。”這個交待是清楚的,中心人物是李世輔,令讀者萬萬想不到的是,緊接著,該書綴上了這么一句:“是年五月,四川宣撫使吳玠卒。”吳玠之死與李世輔受封,風馬牛不相及,然而編年體的史書《續資治通鑒綱目》上就是這樣寫的。更有甚者,不要說所述的事情之間不相銜接,連語句之間也不連貫。在敘事之時會莫明其妙地從這一句跳到另一句,如卷七“秦檜定計削兵權”一則中,有這樣的句子:“檜大喜曰:‘公言深合我意。’因設酒禮待(范)同。飲至半酣,問及朝中某人可進,某人可退。(范)同事商議。飛即承命進見高宗于拱德殿,拜伏階下……”,前面說到秦檜與范同臭味相投,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謀劃人事上的問題,突然間,又說到岳飛拜見高宗,讀者讀到這里,會生茫然之感。這不是斷文的問題,而是作者在拼湊史料時過分粗心所致。
二是所述內容多半照搬史實。我們以書中所述的岳飛故事為例,來看它與史實切合的程度。該書所寫的岳飛事跡從則名中可以看出,有“岳鵬舉辭家應募”、“岳飛與澤談兵法”、“岳飛計劃河北策”、“岳飛破虜釋王權”、“岳統制楚州解圍”、“岳飛用計破曹成”、“詔岳飛征討湖寇”、“岳飛定計破楊么”、“岳鵬舉上表陳情”、“岳飛奏請立皇儲”、“岳飛兵距黃龍府”、“岳飛上表辭官爵”、“岳飛訪道月長老”、“周三畏鞠勘岳飛”、“下岳飛大理寺獄”、“秦檜矯詔殺岳飛”、“陰司中岳飛顯靈”、“棲霞嶺詔立墳祠”。對照《宋史·岳飛傳》,除極少數的情節出自民間傳說外,皆大同小異,甚至在語句上亦頗相同,我們不妨以三個事跡為例作一對比。
一、關于岳飛的出生。《宋史·岳飛傳》云:
岳飛字鵬舉,相州湯陰人,世力農。父和,能節食以濟饑者。有耕侵其地,割而與之,貰其財者,不責償。飛生時有大禽若鵠,飛鳴室上,因以為名。未彌月,河決,內黃水暴至,母姚(氏)抱飛坐甕中,沖濤及岸,得免,人異之。少負氣節,沈厚寡言,家貧力學,尤好《左氏春秋》、《孫吳兵法》。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八石,學射于周同,盡其術,能左右射。……[⑥]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一“岳鵬舉辭家應募”則曰:
卻說相州湯陰人姓岳名飛,表字鵬舉,世以農為業。其父岳和,能勤儉節食,以濟饑者,耕田有侵其地界,和即割與之,亦不與辯;人借錢谷,有負其債者,再不索取。由是鄉人皆感德之。其妻姚氏尤賢。生岳飛時,有大禽若鵠,飛鳴室上,因以為名,未滿月,黃河內決,大水暴至,飛母抱飛在坐甕中,隨水沖激及岸邊,子母無事,人皆異之。飛少負氣節,沉厚寡言,家貧力學,尤好《左氏春秋》、《孫吳兵法》。生有神力,十二歲時,能拽三百斤弓、八石之弩。曾學射于豪士周同處,……盡得其術,能左右射,隨發隨中,他人莫能及矣。
二、關于岳飛利用間諜破劉豫事。《宋史·岳飛傳》云:
飛知劉豫結粘罕而兀術惡劉豫,可以間而動。會軍中得兀術諜者,飛陽責之曰:“汝非軍中人張斌耶?吾向遣汝至齊,約誘至四太子,汝往不復來,吾繼遣人問,齊已許我,今冬以會合寇江為名,致四太子于清河。汝所持書,竟不致,何背我耶?”諜冀緩死,即詭服。乃作蠟書,言與劉豫同謀誅兀術事。因謂諜曰:“吾今貸汝,復遣至齊,問舉兵期。”刲股納書,戒勿泄。諜歸以書示兀術,兀術大驚,馳白其主,遂廢劉豫。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五“鎮汝軍岳飛(應為云)立功”則曰:
岳飛知其奸細,乃佯責之曰:“汝非吾軍中人張斌乎?我差汝干事去,緣何被吾軍捉來?”諜者怕死即詐認之。岳飛喝退左右,引近前謂之曰:“我前日使爾送蠟書去齊國,約定誘引四太子人馬來,使兩下合兵攻之。爾去了,便不回報我,復遣人會知齊主,并不見書下落,原來是爾作事不機密矣。汝罪該萬死。吾今貸汝,復遣至齊,問舉兵日期,宜以死報。”諜者連聲許諾,岳飛即修了書,納于蠟丸中,將其人于股上肉刲開,以蠟丸填于股內,即將金槍藥涂之,外用綿縛定,又賞與銀數兩,遣行,叮嚀之曰:“再不許有誤,待殺了兀術,與齊主成得事后,我當重保爾官職。”諜者唯唯,拜謝而出。漏夜走回黎陽。見兀術,取出蠟書遞與兀術。兀術看了大驚,誠恐軍中有變,就夜領兵北去。歸至本國,將岳飛與劉豫約書奏聞金主,金主熙宗大怒,遣人前至汴京詰問。……
三、關于兀術即將被打敗而書生勸其不撤退事。《宋史·岳飛傳》云:
方兀術棄汴去,有書生叩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兀術曰:“岳少保以五百騎破五十萬,京城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書生曰:“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兀術悟,遂留。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卷六“小商橋射死楊再興”則中寫道:
兀術將從眾議,下令各營人馬準備渡河而去。有書生入見兀術曰:“太子不須走矣,岳少保且將退去。”兀術曰:“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十萬之眾,今汴城士民日夜望其來,何如可守?”書生曰:“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自身且不能免,況欲成功乎?太子且暫駐兵以審岳家動靜,那時退去未遲。”……兀術……復下令留兵不去矣。
由上述三個情節的敘述對比,可以清晰地看出小說對史書的依賴程度,簡直就是對史書的抄襲。這三個情節都是出彩之處,留給作家很大的創作空間,可以在此框架內編造出許多花團錦簇的文字,然而,小說的作者可能是才力不足,或時間有限,或對小說的審美原則不甚了了,只是對史書中的記述做了一些語言通俗化的工作。作者也不隱瞞他對史書的高度依賴,時以“出《通鑒》”、“出岳飛行狀”等注釋來說明內容的出處。
三是堆積了大量的歷史文書。如在描寫岳飛的故事行跡時,作者先后插入了21本奏章、3篇題記、1篇檄文、一封書信等。到了卷八“秦檜矯詔殺岳飛”則,干脆將《精忠錄》中還沒有塞進來的岳飛文稿全部抄錄進來,并加了一個說明,云:“愚以王平昔所作文跡,遇演義中可參入者,即表而出之。有事不粘連,未入本傳者,另錄出于王之終章后,以便觀覽。”這種大量堆積歷史文書的作法,不僅僅出現在描寫主要人物的過程中,一般的人物,只要作者覺得文書本身有價值,便不吝篇幅,硬地插了進來。如卷六“議求和王倫使金”一則中引錄了李綱與胡銓的奏章各一本,占全則篇幅的三分之一強。卷三“胡寅前后陳七策”一則中,其策論超過了故事敘述文字的一倍。當讀者讀到這些冗長的文獻時,你會失去此時是在閱讀小說的意識,以為是在看一本枯燥無味的歷史文獻資料集。
該書不但抄錄書中人物的文稿,還抄錄《續資治通鑒綱目》中的評論或其他史學家的評論。如卷七“秦檜怒貶張九成”則中抄錄了綱目論斷,云:
嗚乎!宋事至此,浸不可為矣。是時諸將進取,所向有功。金虜敗亡,心喪膽落。而中原之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誠應天順人、機不可失之際也。茍能假以歲月,莫或撓之,如《易》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則不為。舊疆可復,或幽燕亦可復,不惟仇恥可清,而沙漠亦可清。……
不論這些評論是否高明,放在史書中,表現出史學家對一段歷史上的人與事的認識,是完全可以的,自《史記》之后的史書,大都有這樣的體制,然小說是用故事再現一段歷史的圖景,完全不同于史書的作法。作者當然有自己的史識,然而只能通過選材與對人和事的描寫,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思想、褒貶態度與對歷史的評價,融入其中,就像鹽溶于水一樣,而決不能仍像史書那樣,鹽水分開。否則,小說將失去它獨有的審美功能,無多少藝術性可言。
四是由于盲目地采用史料,不加剪裁,使得該書的思想不集中,人物形象不鮮明。《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反映了兩宋之交時的民族戰爭,貫穿該小說的主要思想應該是肯定主戰派岳飛、張浚、韓世忠、李綱、宗澤等人與以秦檜為首的投降派所作的堅決的斗爭,并歌頌他們在抗金的戰場上,置個人的生死于度外,忠心報國,奮勇殺敵,為民族的生存與國家政權的穩定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刻畫岳飛的形象應該集中寫他為了抗金戰爭的勝利,不計較個人的任何得失,所謂“精忠報國”是也。為了突出他的形象,應主要寫他與奸臣的尖銳矛盾。然而,該小說并未能完全做到這些,在有些地方,它所寫的與它所想表現的思想恰好相抵觸。如卷八“和議成洪皓歸朝”則,寫秦檜將前線節節勝利的部隊調開,又殺了岳飛之后,和議終于成功,兩國簽訂了盟約,金人不但歸還了部分疆土,還送來了太上皇、邢后的梓宮與太后,讓長久絆羈在金國的使臣們也返了鄉國。小說花了一則多的篇幅,大力描寫金主不聽臣子們的勸告,堅持履行事先的約定:“久留皇后在金,使命往來不息。今既講和,而又不歸之太后,則諸侯聞知,皆以我為無信義主也。況一言已出,豈可復追?”接著又寫了宋國君臣百姓們為迎接梓宮與韋太后回國的忙碌與歡欣,“中外軍民百姓,各排門迎接,無不踴躍歡呼,皆言皇太后復還朝廷,社稷之福也。”由這樣的描寫來看,似乎秦檜調離前線的部隊與處死岳飛的決定是對的,將軍們可能正如秦檜所猜度的那樣,是以恢復失地為名,行邀功建勛之實,不顧連年的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負擔與苦難。這樣的描寫,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史實的根據,但總體則違背了歷史。作為文藝作品來說,它則表現出思想混亂,前后不一,很難對讀者產生專一的思想影響。再如岳飛的形象問題,作為一個真實的岳飛,處在那樣復雜的環境中,他肯定與君王、大臣、同僚、部屬有著這樣那樣的矛盾,有的屬于在主戰與主和這個原則問題上的矛盾,有的屬于個人的性格造成的,有的則完全是由于誤會而導致的。如果全部寫上去,必然會沖淡忠與奸的矛盾。該小說就是這樣,它除了寫岳飛與秦檜等投降派的矛盾外,還寫了他與張浚、張俊及高宗的矛盾,而且將岳飛之死的起因歸結到與張俊的矛盾上,這大大減輕了秦檜等奸臣的罪責。歷史上的岳飛確實因與高宗趙構意見不合而多次上書請求辭去兵柄,如在紹興九年的二、三月間,他在反對和議無效之后,曾憤然上書請求解除軍職,奏書云:“比者修盟漠北,割地河南,既不復于用兵,且無嫌于避事。伏望陛下俯照誠悃,曲賜矜從,令臣解罷兵務,退處林泉,以歌詠陛下圣德,為太平之散民,臣不勝幸甚。”[⑦]之后,在被十二面金牌逼迫還師,所得州縣旋復淪陷時,在帝相聯手、削去三大帥的軍權之后,岳飛皆認真地上書辭職。[⑧]這反映了岳飛與投降派之間沖突的尖銳,但岳飛還是一位以大局為重、不計較個人得失的人,每當局勢緊張、岌岌可危之時,他總是能聽從朝廷的召喚,立即率軍赴難。《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作者本意是為了將岳飛塑造成一位絲毫不計較個人利益、一心以國家利益為重的人,但他對這些史料不能進行正確地處理,多次寫到岳飛請還兵權事,母喪請還兵權,守制請還兵權,目疾請還兵權,明升暗降時又提出請還兵權,并寫了當朝廷要他出山時,他總是反復推阻,這在客觀上會使讀者得出這樣的看法:岳飛也有個人的打算呢,他請還兵權的目的多是為了要挾朝廷吧。這無疑會損害岳飛這一人物的形象。
《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傳至明末,金壇人于華玉認為它“俗裁支語無當大體,間于正史多戾繇來,幾以稗家畜之”,不滿于書中夾有“小說家言”,于是進行“正厥體制,芟其繁蕪”的刪節工作,名該書為《岳武穆盡忠報國傳》,[⑨]由于削盡了所謂的“齊東野語”,于書比起熊書來,更加接近歷史而愈發遠離小說了,可以說,不但未在熊書的起點上進步,反而倒退了。雖名為“岳武穆盡忠報國傳”,但是似乎有一半的內容與岳飛沒有什么關系,讀起來更加枯燥無味。自然,它在讀者中間,更不會產生多少影響。表現岳飛故事而泥執于史實,不僅長篇小說如此,短篇小說也是這樣。清人陳樹基輯錄的以西湖名勝為背景的小說《西湖拾遺》中有“岳武穆千秋遺恨”篇,也是一依岳飛本傳,只是語言稍為活潑一些罷了。[⑩]
《精忠記》等戲曲作品多取材于民間傳說,背離了藝術的真實
上述所講的岳飛故事主要源于正史,可謂正史的文學性表現。古今的岳飛故事還有另一種來源,這就是民間傳說,即老百姓與民間藝人根據岳飛行跡的輪廓,結合自己的歷史評價、愛憎態度、審美取向進行編創,然后說書人、曲藝藝人、戲曲的編劇、小說的作者再利用這些材料整合、編構一個有別于正史的岳飛故事。岳飛的民間傳說至遲肇始于南宋,洪邁的《夷堅志》云:
秦檜矯詔,逮岳武穆父子下棘寺獄,遣萬俟卨鍛煉,未服。一日,檜于東廂窗下畫灰密謀,檜妻王氏曰:“擒虎易,放虎難。”武穆遂死獄中,張憲、岳云棄市。金人酌酒相賀曰:“莫予毒也!”后檜挈家游西湖,忽得暴疾,見一人瞑目厲聲曰:“汝誤國害民,我已訴于天,當受鐵杖于太祖皇帝殿下。”檜自此怏怏死。未幾,子熺亦亡。方士章,見熺荷鐵枷,因問,“太師何在?”熺泣曰:“在酆都。”方士如其言以往,果見檜與萬俟卨俱荷鐵枷囚鐵籠中,備受諸苦。檜囑方士曰:“煩傳語夫人,東窗事犯矣!”后有考官歸自荊湖,暴死旅舍,復蘇曰:“適看陰間斷秦檜事,檜與卨爭辨,檜受鐵杖,押往某處受報矣。”[11]
檜興岳飛之獄,如何誣陷,又如何矯詔處死,都是極機密的事情,夫人王氏有沒有參與,不要說一般百姓不知道,即使是與檜同朝共事的大臣也不會知道,說他夫人提醒他“擒虎易,放虎難”而致岳飛被殺,純是民間猜度。至于檜在西湖為岳飛追命,死后又受冥間嚴懲,只是百姓的希望奸臣不得好死的一種心理欲望罷了。然因這種情節吻合了古代人民的政治觀、倫理觀與民族感情,故能代代相傳。元代楊維禎的《東維子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在介紹了講史藝人朱桂英的身世及她善記稗官小說后說:
因延至舟中,為予說道君艮獄及秦太師事,座客傾耳聳(聽)。知其腹笥有文史,無煙花脂粉。[12]
又據楊維禎《岳鄂王歌·小序》得知元時民間盛傳岳飛陰報之事,云:
予讀飛傳,冤其父子死,而陰報之事史不書,及見于稗官之書。張巡之死,誓為厲鬼以殺賊,烏不知飛死不為厲以殺檜乎?[13]
除了這些以外,民間傳得最多的當為“瘋僧譏秦”事。《江湖雜記》云:
檜既殺武穆,向靈隱寺祈禱,有一行者亂言譏檜。檜問其居止,僧賦詩有“相公問我歸何處,家在東南第一山”之句。檜令隸何立物色,立至一宮殿,見僧坐決事。立問侍者,答曰:“地藏王決秦檜殺岳飛事。”須臾,數卒引檜至,身荷鐵枷,囚首垢面,見立呼告曰:“傳語夫人,東窗事發矣!”[14]
陰司替岳飛父子主持公道,嚴懲秦檜,以示天理不滅,雖為不經之談,但卻被藝人、作家們廣泛采納,最典型的例子為戲曲劇目《東窗事犯》。該劇目將瘋僧譏秦與秦受冥報兩事合在一起,元明兩代有數人采用這些材料作同名劇目,分別為元孔文卿《地藏王證東窗事犯》[15]、元金仁杰《秦太師東窗事犯》[16]、宋元佚名戲文《秦太師東窗事犯》[17]、明周禮《岳飛東窗事犯》[18]、明佚名根據《岳飛東窗事犯》而改編的《精忠記》。[19]
這些劇目雖然對于樹立岳飛在人民中間的光輝形象,激發觀眾的民族熱情,宣傳正確的社會倫理觀方面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但它們都沒有成為藝術生命永遠不衰的經典劇目,之所以如此,我以為,其原因是藝人或文人作者在處理民間傳說的材料時沒有把握住分寸,嚴重失度,遠離了藝術的真實,使作品中的許多內容不合情,也不合理。我們試以岳飛戲曲的代表作品《精忠記》與《如是觀》[20]為例來看看它們失度的具體表現。
表現之一,作者在恨奸敬忠的愛憎感情的支配下,信手編構既不符合史實又無藝術真實性的情節。如認為岳飛被迫害是由于秦檜夫婦為金國的間諜。《精忠記》第九出《臨湖》中秦檜自白云:
憶昔身遭俘虜,驅馳千里拘囚。凄涼幾度可憐秋,只為汴京失守,曾與金人盟誓。航海夫婦回州,官居清要勝封侯,稽顙丹墀拜首。……曾與大金盟誓,得放還鄉,愿作他國細作。……今本朝有一名將官姓岳名飛,見今統領大軍,要收河北之地。近日邊上報來,道真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倘被他收復了河北之地,大金必定罪我。……
此傳說到了《如是觀》作者手中,為了進一步丑化秦檜,也為了給秦檜迫害岳飛尋找到更為民間認可的理由,對此情節添油加醋,不惜花費大量筆墨,肆意鋪排秦檜夫婦與金人骯臟的勾當。說被金人扣押在北方的秦檜,為了博得一個好的前程,不惜用妻子王氏的色相去主動勾引金國四太子兀術,王氏得到了兀術的歡心之后,居然對兀術產生了感情,當兀術派他夫婦打入南宋王朝,做金國的細作時,她表現了留戀不舍之意,贈予金鳳釵一股,“以見賤妾不久還金,雙鳳和鳴之兆”(第十出),之后,她不斷地提醒秦檜,千萬不要忘記金國的恩德。當她看到邊報上關于岳飛連連獲捷的消息后,“(白)嚇,岳飛,我與你誓不兩立矣!(唱)分明打散我的鸞鳳隊,休想輕輕饒過伊!(白)啊呀,四太子嚇!(唱)你今何地?須知見面杳無期。意中人漂泊在天涯,叫我按不住長吁氣。”(第十六出)
歷史上的秦檜在汴京淪陷后,被金人俘虜,曾在金軍統帥粘罕營中做文字工作。“建炎四年十月甲辰,檜與妻王氏及婢仆一家,自軍中取漣水軍水砦航海歸行在。丙午,檜入見。丁未,拜禮部尚書,賜以銀帛。”當時,朝中有人懷疑檜從敵營中逃跑回來有點不正常,“(檜)自言殺金人監己者,奪舟而來。朝士多謂檜與卓傅樸同拘,而檜獨歸。又自燕至楚二千八百里,逾河越海,豈無譏訶之者,安得殺盡而南?就令從軍撻懶金人縱之,必質妻屬,安得與王氏偕?”[21]但當時宰相范宗伊與同知樞密院的李回,破解了眾人的懷疑,向高宗皇帝力薦其忠,使他終于爬上了顯赫的位置。但這種懷疑并未消除,當他力主和議,割地賠款,干了大量的喪權辱國的事情,尤其在殺了百姓敬仰的英雄岳飛之后,對他是否與金人有賣國的協議,更加置疑了。
但是,懷疑畢竟不是證據,即便到了孝宗年代,對秦檜重新評價,追奪其王爵,改謚“謬丑”,[22]也沒有說他是宋朝的叛徒、金國的奸細。退一步說,假使秦檜為了脫逃到南方,與金國有賣國之約,當他做了宰相,位極人臣之后,也不會念念不忘金國的所謂恩德,以謀害岳飛,促進和議來邀取金人的歡心。他難道不知道,即使金人消滅了南宋,他至多也只能做個漢奸宰相,而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因此,他迫害岳飛的真實動機并非是為了履行自己對金人的諾言,何況,有無這種諾言還值得懷疑呢?
趙構、秦檜沆瀣一氣而迫害岳飛的根本原因,應該是南宋朝廷在獲得了茍延殘喘的機會以后,君臣擔心國力不強,再與金人對抗下去,想偏安江左也不能夠,會失去作君做臣的既得利益,于是一昧求和,屈膝投降,忍辱接受了金國強加給南宋的不合理條約與禮儀[23]。而岳飛對此激烈反對,他在紹興九年正月給朝廷的《謝講和赦表》中,明確地說:“夷虜不情,而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圖暫安而解倒垂,猶之可也;顧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24]不要相信金人會守和約,從中國長遠的利益著想,也不應該與金人簽訂這樣喪權辱國的和約。他向朝廷表述了這樣的態度:“臣愿定謀于全勝,期收地于兩河。唾手燕云,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顙而稱藩。”[25]為了拉攏岳飛,不使這位聲望日隆、握有重兵的將軍從中作梗,趙構、秦檜給他加官進爵,但他嚴辭拒絕,“夫爵賞者人君所以為厲世磨鈍之具,人臣得之,所以榮耀鄉里而顯賁宗族也,誰不欲貪多而務得哉!然得所當得,因以為榮;受所非受,反足為辱。”[26]在多次反對和議而無效的情況下,便憤然請求解除軍職,以此來表明自己對朝中君臣屈膝求和的反對態度,于是,力主和議的秦檜等人視岳飛為眼中釘、肉中刺,非置之死地而不可,他們先于紹興十一年四月收奪了岳飛、韓世忠等人的兵權,接著又分化瓦解韓、岳各自在戰爭中帶出來的具有強大戰斗力的部隊,再接著利用將領之間的矛盾,誣告岳飛部將張憲造反、岳飛擁兵逗留,不援淮西,然而這些“罪狀”經岳飛根據事實逐一反駁后,不能坐實,部分審訊人員如大理寺丞李若樸與何彥猷亦認為造反的證據不夠確鑿,罪名難以成立,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秦檜依然決定害死岳飛。
秦檜之所以如此,緣于岳飛是當時抗金態度最堅決、抗金戰績最顯著、群眾基礎最厚實的一個將領,建炎四年六月望日,他在宜興張氏桃溪園所作的題記中寫道:“當深入敵境,擒其梟師,拔其窮城,迎二圣復還京師,取故地再上版籍。”[27]后來他寫下了千古絕唱《滿江紅》,再一次表明了“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理想與決心。他還在多處填寫“還我河山”,不斷和人們講起他的消滅金虜、振興中華的志向。他的抗金戰績的輝煌是有目共睹的,在朝廷提升他為清遠軍節度使、湖北路荊襄潭州制置使的《制詞》中有這樣的評價:“精忠許國,沈毅冠軍,身先百戰之鋒,氣蓋萬夫之敵。機權果達,謀成而動則有功;威信著明,師行而耕者不變。”[28]他參加或指揮的抗金戰斗數以百計,與國家政權存亡直接相聯系的則有收復建康府與襄陽府等六州郡、馳援淮西、直搗中原等戰役。他率領的岳家軍所向披靡,攻無不克,使金人聞風喪膽。他在百姓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深得人民的擁戴,之所以如此,除了岳家軍在抗金斗爭中態度堅決,勇敢無畏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岳家軍紀律嚴明,“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在行軍途中,“夜宿民戶外,民開門納之,莫敢先入。晨起去,草葦無亂者。”[29]他的軍隊與當時大部分軍紀松弛的部隊形成鮮明的對比。岳飛被害之后,荊湖北路的百姓不顧權奸秦檜的兇焰如何厲害,也不怕自己因表明了對岳飛的敬愛態度而招來災難,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在家中用香火供奉著岳飛的畫像,由此也可以看出岳飛在群眾中的威信。
對于這樣抗金態度堅決、百姓擁護、又能克敵制勝的將領,秦檜、趙構當然會認為他是實施和議策略的重大障礙,于是必欲除之。正如《宋史·何鑄傳》所議論的那樣:“秦檜力主和議,大將岳飛有戰功,金人所深忌。檜惡其異已,欲除之,脅飛故將王貴上變,逮飛至大理獄”[30]
因此,秦檜迫害岳飛的根本原因不是因為他為金人奸細,有意要葬送宋朝的江山,更不是因為他的妻子王氏淫蕩無度,為報答情夫兀術所致。戲曲這樣寫,實際上是將嚴肅的政治斗爭兒戲化與庸俗化了。
表現之二,人物品質提升過度,扭曲了人的正常心理。這在岳飛忠于朝廷的品質塑造上,最為突出。《精忠記》在岳飛剛上場時,就通過岳飛的自述定下了“精忠”的品質特性:“竭力事親,乃為子職之本分;盡忠報國,實為臣道之當然。若欲移孝為忠,便可圖存匡復。”(第二出)文藝作品將岳飛具有這樣高尚的品質,歸功于他母親的教育。在《如是觀》中,當岳飛想念母親而在戰斗的間隙回家省親時,岳母大怒,斥責道:“咳,罷了!罷了!我家門不幸,養你這不肖之子!……君父有難,為人臣者不鞠躬盡瘁,可為忠乎?今君父陷身虜庭,當此國破家亡,正是你立身揚名以顯父母之日,你怎么反把我來借口?你事君不能盡忠,事親焉能盡孝?不忠不孝,非吾子也,還來見我怎么!”于是,岳飛更加堅定了“拼取此身全忠義,馬革裹尸還”的理想,并讓母親在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以便日夜牢記教導(第九出)。之后,岳飛公而忘私,在抗金的戰場上奮不顧身,一心只想著如何打敗敵人,迎還二圣,恢復失地,使大宋國重新繁榮富強。這樣的描寫,仍在忠臣形象刻劃方式的“度”之內,雖然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岳飛形象,光彩燦爛,但仍不失是一個生活中的人。
然而,到了他被系大理寺,知道奸臣秦檜等人要屈殺自己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兩個孩兒岳云、張憲,一旦知道自己被屈殺,“必然領兵前來報冤,那時難全父子忠孝之名”,于是,主動地向奸臣們提出:“情愿親寫書札,取我兩個孩兒來京,一同受罪,方全我父子忠孝名節。”(第18出)于是對兩個兒子謊稱朝廷要封賞他們,要求他們“暫把三軍屯札住,莫負皇朝寵賜榮”。岳云、張憲到京后,立即被羈押。岳云抱怨他父親:“爹爹當初聽了孩兒,殺到黃龍府,迎取二圣還朝,將功折罪。不聽孩兒言語,故見如此。”(第21出)岳飛卻要求他們為孝而死。受刑之時,岳飛擔心兩個兒子反抗,又謊稱朝廷下了赦令,讓他們就縛后受旨。
事實上,是奸臣們先誣陷張憲、岳云造反,然后令岳飛從廬山到杭州來對證,[31]那么戲曲的作者為何有意識地不顧史實,編造出讓岳飛寫家書騙二子同來送死的情節呢?其目的是想塑造出岳飛全忠的形象,讓他的行為符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德要求。
然而,這樣塑造的效果適得其反,嚴重地損害了岳飛的形象,人們會認為岳飛這樣做愚不可及。從抗金事業上來講,讓兩個能征善戰的年輕將軍無辜被殺,豈不是宋朝的一大損失。日后若再興起抗金斗爭的大潮,國家豈不是少了兩員虎將。從實現個人的理想來說,岳飛也不應該有這樣的舉動。岳飛的理想是掃除虜氛,統一全國,在知道了自己被奸人陷害,又無法救拔的情況下,應該千方百計地去保護能夠繼承自己遺志的兒子,讓他們努力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這樣,自己即使被冤屈致死,心中也會少一些遺憾,怎么可能幫助敵人殺害自己的兒子呢?再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來說,豈能為了所謂的名節而屈殺兒子,一個父親對忠于國家孝敬自己的兒子沒有半點憐愛之心,這個做父親還能算是一個父親,還能算得上一個心理健康的人?從先秦到宋代,輔佐君主的文臣武將們,絕大多數都是有條件地效忠于君主,如若君主殘暴不仁、荒淫無度,不以國家利益為重,為所欲為,就會成為人人唾罵的獨夫民賊,怎么可能再俯首屈從于他,任他宰制?除非是至愚之人,歷史上的岳飛,確實忠貞不仁,但他的忠貞內涵,不僅僅是皇帝個人,更多的是國家、民族與統一大業,所以,當趙構與秦檜棄民族的長遠利益而不顧,打算在東南一隅過茍安的日子時,他們之間的矛盾就出現了,而且愈來愈尖銳,如果岳飛真的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而對皇帝愚忠之人,也就不會有被冤殺的悲劇了,由此可見,戲曲這樣描寫岳飛的“忠”,不但未能表現出他“忠”的品質,連作為一個“人”的岳飛形象也未能站立得住。
表現之三,用宿命論的觀點來解釋忠臣在政治斗爭中的悲劇性結局。岳飛的悲劇,應是多種因素造成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宋太祖趙匡胤為了防止唐以及五代軍人強橫不法以致顛覆國家政權的政治混亂局面再度出現,采取了抑武揚文的吏治策略。這種策略一以貫之,無論是北宋還是南宋的君主,始終是用防范與懷疑的態度對待武將,像岳飛這樣具有非凡的文韜武略的將軍,他所率領的軍隊又具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堅不可摧的力量,當他在對待金國的策略上與朝廷完全相左的時候,趙構與秦檜焉能不懼怕他率眾造反?從現實的角度看,岳飛在當時陷入了矛盾的漩渦之中,他與君主趙構有矛盾,與丞相秦檜有矛盾,與另一軍隊統帥張俊有矛盾,與本為部屬的王貴也有矛盾。當然,發生矛盾的責任完全在對方身上,他們或出于保住榮華富貴的目的,或出于擴大自己政治利益的目的,有的則純粹出于偏狹而陰暗的報復心理。眾丑聯手,置岳飛于死地。可以說,岳飛的悲劇,既是宋朝的歷史悲劇,也是當時現實中的政治、軍事、人事等方面的原因而造成的悲劇。
然而,《精忠記》等戲曲作品卻將悲劇歸就于天意的安排上。先是在第十三出《兆夢》中讓岳夫人做了一夢。“昨夜三更方寐,正合眼朦朧之際,忽然自入深山內,見一虎覓食落在深澗里,被強徒把他擒拿住,將他削爪敲牙損失身上皮。”([山坡羊])卜者據夢斷言:“卦主男子有血光之災,女人有分離之苦。”為了強化命運對人生起決定作用的觀念,作者又讓岳飛在回京經過金山寺時,去拜訪道月和尚,說自己昨夜夢見二犬交言,道月和尚圓夢道:“二犬爭言,豈不是個‘獄’字?此去必有牢獄之災。”(第14出)岳飛分別時,道月和尚又贈以這樣的偈語:“將軍此去莫心焦,為見金牌禍怎消?滾滾風波須仔細,留心把舵要堅牢。”未來的一切,命運早已作了安排,包括死亡的地點風波亭都已確定。這樣寫,會給觀眾一種什么樣的認識呢?只能是:岳飛被殘酷迫害,并非是岳飛為民族利益著想,堅決抗金,與主和投降的奸佞發生尖銳的沖突所致,只不過是上帝借助于秦檜之手害死了岳飛而已,因為命運規定岳飛事業不得成功,生命不能善終。
這種宿命論為清代錢彩的《說岳金傳》[32]所承襲,并發展到了荒謬的程度,說岳飛本為如來佛祖頂上的一位護法神祗大鵬金翅明王,它啄死了一位星官女士蝠,這個女士蝠就是秦檜的妻子王氏的前生。兩人下凡后,王氏害死岳飛以報了宿世之仇。把嚴肅的政治斗爭說成是兩個靈魂的冤冤相報,把千古奇冤歸結為塵世因緣,使得產生這個悲劇的復雜的社會背景變得虛幻而無意義,作品雖然也描寫了岳飛這個人物,但作品的接受者不能從岳飛的行跡與悲劇的結局中得到多少有價值的人生感悟。
岳飛故事的文學作品給予創作界的啟示
岳飛是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因此,表現岳飛生平事跡的文藝作品,毫無疑問屬于歷史小說或者歷史劇、歷史曲藝等,既然與歷史有關,而且這位南宋初年的大將還曾影響過歷史的發展方向與進程──如果沒有岳飛的南征北戰、克敵制勝,或許就出現不了南宋朝廷偏安江左的局面;如果他不被調離朱仙鎮,或許人們收復失地、統一中國的愿望就能實現,以后也就不會產生宋金對峙、元蒙入主中原的時代──故而,任何描寫岳飛的文學藝術,只要偏離或背離他所在的歷史,就必然表現不出真實的岳飛形象。
尊重歷史,絕不等于拘泥于歷史。《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的許多內容僅為史書的翻版,它把高宗本紀、岳飛傳、韓世忠傳、張俊傳、李綱傳、秦檜傳等等以及岳飛孫子岳珂的《金佗稡編》中的有關資料,按照年月重新編排組合,沒有用文學的語言去敘述那一個個波瀾壯闊、曲折回環的故事,語言干枯、故事平淡,人物形象平面而模糊,許多地方,完全是史料的堆積,讀起來,沉悶無味,幾乎忘記了是在讀文學作品。這樣的作品內容,當然沒有遠離歷史,但是,由于它沒有運用文學的手段與藝術的技巧去描寫,讀者的腦海里便不會產生那一段歷史的畫卷,目睹不到金戈鐵馬的場面,聽不到淪陷區百姓在金人鐵蹄蹂躪之下痛苦的叫喚,更不會與民族英雄岳飛作穿越時空的感情交流。他們不會為岳飛精忠報國的精神而感動,也不會為秦檜殘忍不義的勾當而扼腕。掩卷之后,書中的內容多半不會在心中留下什么印痕。
那么,運用文學的手法是不是可以隨意地虛構故事、鑄造人物的性格,就像戲曲《精忠記》與《說岳全傳》中的一些內容那樣呢?作品的客觀效果告訴我們,這樣做也達不到預期的審美目標。它們會讓觀眾、讀者覺得所描寫的人物沒有活生生的靈魂、沒有人人所具有的喜怒哀樂的稟性,他們只會是泥胎,是木偶,是作者驅動的倫理符號。所描寫的歷史則是假造的歷史,是作者空想的歷史,既沒有描繪出那一段能讓讀者、觀眾身臨其境的歷史真實畫卷,也沒有對那一段歷史作出獨特的能給予讀者、觀眾啟發的評價,整個內容顯得淺薄而無聊。
鑒于此,創作歷史劇或歷史小說的正確做法,應該遵循下列三點原則;
一是高度地尊重歷史,反映所描寫的那一歷史時期的真實的面貌。它不僅僅要求在重大事件的人物、時間、地點、起因、結局等方面尊重歷史,還要求在所反映的政治、軍事、宗教、經濟、民俗、倫理以及各種社會矛盾方面都要符合那一段歷史的真實。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所描寫的在這歷史背景之上活動的人物,其心理活動、品質高度、行為取向等具有真實性。
二是作者應對那一段歷史與歷史上的人物有自己獨特而正確的評價。人們為什么會喜歡觀看或閱讀歷史的故事,不僅僅是出于追憶往事的心理,還有著鑒古知今、獲得人生啟迪的功利目的。歷史與歷史人物雖然是一個客觀的存在,但由于審視者所處的時代不同、立場不同與價值觀、政治觀、民族觀等等的差異,對同一歷史與歷史人物詮解是不同的。如果歷史小說與歷史劇的作者,他的認識等同于正史或民間一般的認識,那么,作品中所融入的歷史評價則不會對接受者產生任何有益的啟發。如果認識的水平低于正史或民間一般的認識,將嚴肅的政治斗爭、各種尖銳的社會矛盾歸結于宿命的安排或者一種巧合與偶然,只會使接受者嗤之以鼻。因此,創作歷史文藝的人不僅要具備作家的素養,還必須具備歷史學家的素養。
三是要將所描寫的歷史充分故事化。歷史應是故事中的歷史,人物應是故事中的人物。要用文學的筆墨、藝術的手法再現那一段歷史。如果達到了至極境界的話,所再現的不應是歷史的畫卷,而應該就是真實的歷史,讓觀眾或讀者沉浸在所敘述的故事之中,忘記了歷史與現實的時空差異,來到了歷史的環境之中,參與彼時的社會生活,并與彼時的人物作思想上的交流,他們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接受者的目光都會被牽動著。而要達到這樣的程度,故事決不應是輪廓的、梗概的、單向的、直線的、平面的,而應該是完整的、詳細的、復雜的、曲折的、主體的。尤其要做到故事的情節由細節來構成,它能保證故事的環境毫末畢現,可觸可摸,故事中的人物有血有肉,生氣勃勃。描寫有細節性的故事,必然會遇到如何處理歷史人物的民間傳說的問題,確實,許多歷史人物的民間傳說,生動、有趣,經過累積性的擴展,其傳說大都有細節的描寫。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它們大都是無稽之談,是老百姓根據自己的政治觀、倫理道德觀、價值觀而憑空編造出來的,多對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進行夸張、變形、漫畫式的處理,當它們處于民間傳說的狀態,人們會用民間傳說的美學標準去衡量,容許其夸張、變形、漫畫式的表現,因為這些就是民間文學獨有的藝術表現方式。而歷史小說或歷史劇的作者如果不加甄別地把它們接納到自己創作的文藝作品中來,接受者便會以歷史小說或歷史劇的審美標準來評判它們,會認為作者棄歷史的客觀存在而不顧,隨意地捏造偽歷史;以淺薄的歷史觀去詮釋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掩蓋了歷史的真相,并讓人們的歷史意識變得混亂,歷史認識變得膚淺。由于所采用的民間故事在根本上整體上不真實,盡管有豐富的細節描寫,也不可能營造出一種逼真可感的歷史環境,于是觀眾和讀者無法進入所表現的“歷史生活”之中,自然地,這些作品的價值便會大大地降低。
[①] 當時人編講時事,在宋時有這樣的事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四十九說:“先是杜充守建康時,有秉義郎趙祥者,監水門。金人渡江,邵青聚眾,而祥為青所得。青受招安,祥始得脫身歸,乃依于內侍綱。綱善小說,上喜聽之。綱思得新事編小說,乃令祥具說青自聚眾已后蹤跡,并其徒黨忠詐及強弱之將,本末甚詳,編綴次序,侍上則說之。故上知青可用,而喜單德忠之忠義。”宮中近侍為博得高宗歡心,讓人介紹邵青這位草莽英雄的戰斗與受招安的故事。
[②] 岳珂《金佗稡編》卷三十三《追復少保兩鎮告》,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③] 吳自牧《夢梁錄》卷二十《小說講經史》。見《東京夢華錄》(外四種)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
[④] 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第587-58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⑤] 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見《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⑥] 見《宋史》卷三百六十五《岳飛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1995年版。
[⑦] 《金佗稡編》卷十五《乞解軍務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⑧] 見《宋史·岳飛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1995年版。
[⑨] 于華玉《岳武穆盡忠報國傳》,見《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⑩] 見《西湖拾遺》卷十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1] 清褚人獲《堅瓠甲集》卷四《東窗事犯》引,《筆記小說大觀》第二輯。
[12] 元楊維禎《東維集》,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13] 《楊維禎詩集》279頁,鄒志芳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4] 清褚人獲《堅瓠甲集》卷四《東窗事犯》引,《筆記小說大觀》第二輯。
[15] 元孔文卿《地藏王證東窗事犯》《元刊古今雜劇三十種》本。
[16] 元金仁杰《秦太師東窗事犯》,《錄鬼簿》曹楝亭本著錄,已佚。
[17] 宋元佚名戲文《秦太師東窗事犯》,明金陵富春堂刊本。
[18] 明周禮《岳飛東窗事犯》,《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本。
[19] 明佚名《精忠記》,汲古閣《六十種曲》本。
[20] 《如是觀》,一名《倒精忠》,又名《翻精忠》,《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本。
[21] 《宋史》卷四七三“奸臣傳·秦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1556頁。
[22] 《宋史》卷四七三“奸臣傳·秦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1558頁。
[23] 參見鄧廣銘著《岳飛傳》第235-239頁。人民出版社1985版。
[24] 《金佗稡編》卷十《謝講和赦表》,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25] 《金佗稡編》卷十《謝講和赦表》,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26] 岳珂《金佗稡編》卷十四《辭免開府第三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27] 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一,四庫全書·子部十。
[28] 岳珂《金佗稡編》卷二《清遠軍節度使……特封武昌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食實封二百戶制》,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29] 岳珂《金佗粹編》卷三十轉引王自中《郢州忠烈行祠記》,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
[30] 《宋史》卷三八。《何鑄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1995年版,1323頁。
[31] 見鄧廣銘《岳飛傳》第360頁,人民出版社1985版。
[32] 錢彩《說岳金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