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慶:我喜歡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收藏,例如此次展出的王陽明楷書尺牘,一筆一劃寫得謹慎恭敬,不像我們平常看到他的行草風格。這件尺牘寫于他在貴州龍場當小官時,一位相當于教育廳長的人來送禮,信的內容提到他請門人去答謝對方。從記載上可知,王陽明在貴州教化當地百姓,也培育出不少舉人。王陽明在貴州時還不是思想大師,他寫這封信時用小楷恭敬書寫,從字體可以看到他懂得對長官尊重。
偶然得到涂紹煃的尺牘,當時并不知道他是誰。后來讀到宋應星《天工開物》序,提到出版贊助人竟然就是涂紹煃?梢哉f沒有他的解囊相助,就沒有《天工開物》這本巨作的傳世。
美術文化周刊:展品中有一件黃宗羲的墨跡,是研究他生平的重要史料,是否已被學術界采用?
何國慶:黃宗羲寫給鄭梁的信,提到他到昆山徐干學家傳是樓觀其藏書,并挑選徐氏所藏之宋元文集雇人抄寫,將近千冊,實為快事。此事應是為手邊正在撰寫的《宋元學案》搜集資料。凡此種種,皆可見當時文人交游之情景,所述學問諸事也可補年譜之闕。
尺牘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文人心境的真實寫照,然而以尺牘作為史料文獻,尚未得到學術界的普遍運用,原因在于傳世尺牘少有系統性的整理出版。我們對于明人尺牘的研究成果,已經出版了《明代名賢尺牘集》。書上每一件作品都有釋文解題,以及詳盡的作者小傳,可讓讀者深入認識傳主生平與尺牘內容。
晚明和現在很像
美術文化周刊:有些展品特別有故事性,請講講它們的重要性。
何國慶:例如楊鎬《與豐臣秀吉書》,內容關于萬歷第二次抗倭援朝戰爭。這是經略朝鮮軍務的楊鎬給豐臣秀吉的“國書”,時間為萬歷二十五年五月十六日。豐臣秀吉已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受明朝冊封為“日本國王”,所以楊鎬咨文中先說:“胡使臣甫歸,遽敢違制背盟,以朝鮮禮文為辭,又復侵占釜山、機張之間乎?”責怪豐臣秀吉背信。楊鎬先曉之以理,再動之以情。先彰明君臣之義,要求藩屬國應忠于天朝主國,后文又將日本之天災與人禍相聯結,并提醒豐臣秀吉年事漸高,兒子年幼,部眾不穩,應好生自愛。最末口氣強硬,列舉明朝之軍力配置,以實力勸阻豐臣秀吉。
袁了凡寫《太上感應篇》,這篇文章被譽為“古今第一善書”,正如他的《了凡四訓》,都是勸人向善的名篇。袁了凡提出一個“運命”的概念,就是把“命運”的“運”改成動詞,改變命運創造幸福的未來,這樣正面的人生觀是非常難得的。
傅山的《嗇廬妙翰》是非常特別的雜書卷,內容有雜記、藥方、讀書心得,字體則包含篆、隸、草、行、楷,表現了晚明崇古尚奇的時代精神。波士頓大學的白謙慎教授評價此卷是“中國書法史上最難解的一件作品”。
美術文化周刊:你個人收藏的興趣點在哪兒?這么多藏品如何成為比較有系統的序列?
何國慶:我關心的議題很多,例如明代高僧書法,這次沒有展出,希望有機會能做一次特展。明朝高僧的學問與書法都非常好,對社會救濟事業也有很大貢獻,基金會在這個領域可以單獨組成一個收藏體系。
另外,我關心徐光啟、徐霞客、李時珍這幾位大科學家,他們是人類文明史上不朽的大師。我也關注思想家,但有些人的作品始終無緣一見,例如寫《焚書》的李贄、被張居正所害的何心隱、還有王陽明的學生王艮等,一直在尋找的名單中。最近得到了有“南徐北王”之稱的王征的一件東西,他是徐光啟的學生,是軍事家也是科學家。我們還期待收到朱載堉的手稿,他是第一位發明“十二平均律”的人,他把音高分成十二等份,也因為這個發明,音階有了統一的規范,西方才有了鋼琴。
我還想收藏秦淮藝伎的作品,高檔的藝伎是晚明的時代特色。有學者認為,晚明秦淮代表了人類史上藝伎文化的最高水平,她們的才華可與當時的文人齊肩,而且還極富氣節,如柳如是、寇白門、《桃花扇》中的角色原型李香君等,都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杰。年輕文人得到這些聰明、受過專業訓練的女子的欣賞,詩性豪情大發,自然佳構名篇紛紛。晚明年輕文人如此活躍多才,他們背后的一群紅粉扮演了知己的角色。
美術文化周刊:書法研究者會總結每個朝代不同的審美取向,你覺得明代書法有什么樣的特點?與清朝比起來如何?
何國慶:我不專門研究書法,只是對歷史、文化比較有興趣。明朝離我們相對較近,能看得到的實物數量相對較多,而且明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現代人很像。以書法來說,現代人為什么會喜歡王鐸、傅山這樣表現性很強的書風?因為此類浪漫書風能展現藝術家特有的性情與創造力,豐富的表現性很符合現代人的審美意識。
相對來看,清朝表現個性的書風就比較少了。比如清代的對聯,雖然尺幅很大,但寫來四平八穩,風格上相似性太高。我相信字如其人,從書風也能夠看出一個時代的格局。清朝官員眾多,但我們很少能說得出來幾個特別佩服的人。
美術文化周刊:你說明朝和現在很像,具體指哪些方面?
何國慶:晚明經濟發達,生活流行的喜好與現代人有許多相似處。晚明人看《牡丹亭》,我們現在還看《牡丹亭》;晚明人喜歡張揚個性的連綿草,因此我們現在喜歡王鐸、傅山;晚明人開始做宜興茶壺,我們現在也喜歡用宜興茶壺;晚明人喜歡品茶,現在人也喜歡品茶;晚明人喜歡品香,現代人也喜歡品香……晚明與現代在諸多領域上,可以對比參照找到關聯性。
我們有很好的“文化DNA”
美術文化周刊:你在接觸這些以書法為載體的史料前后,史觀有怎樣的變化?
何國慶:的確是有很大的變化。從前讀《明史》,覺得那是一個奸佞橫行、文化衰落的朝代。后來知道《明史》是清朝人纂修的,才明白很多觀點其實有失偏頗。
觀察一個國家的治理不能單純看皇帝。以人品來講,崇禎不近女色,也很勤政,清廉不愛錢,穿著簡單樸素,常常寫《罪己詔》自我反省。文治武功考慮的標準不只在皇帝的品德,而是整個國家、社會的局勢。晚明有那么多道德崇高的人,如海瑞、鄒元標、趙南星,還有徐光啟、徐霞客、宋應星等大師,憑一己之力完成他們的志業。譬如李時珍寫《本草綱目》,宋應星寫《天工開物》,都沒有國家補助,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寫成。就像辜鴻銘曾說:“要評價一個國家與時代的文明,要看這個國家出現了什么樣的人物。”萬歷朝出現這么多曠世杰出的大師,正可印證辜鴻銘的說法。
美術文化周刊:你認為明朝為我們留下了什么?
何國慶:回首明代這群先賢能士,他們在政治、文學、藝術、宗教諸方面開創的偉業,至今光輝不滅;他們走過的足跡,至今仍然值得我們追隨。
自古以來,歷史給我們的教訓,往往來自于人們對歷史的遺忘和漠視。一部明史承載了多少英雄豪杰的功業,很可惜的是,這些能人異士留傳下來的墨跡手稿卻非常稀少。如果我們再不整理研究,一個豐富而充滿創意的時代,漸漸地會淹沒于歷史的巨流中。我們做這些闡述介紹明代歷史人物的工作,是希望讓大家認識祖先的事跡。我們的祖先在明代曾經是地球村的世家子弟,因此我們也不可妄自菲薄,要跟隨先賢腳步,立足東方,胸懷世界,為這個世代貢獻一份心力。
美術文化周刊:很多專業人士對這個展覽評價極高,這種反饋你原來有預期嗎?
何國慶:我覺得任何心里面尊敬中華文化的人,都會喜歡這個展覽,看到徐霞客、李時珍作品在那里,會感嘆徐霞客、李時珍來了,我們要列隊歡迎!從思想史來看,我們對王陽明也是同樣尊敬的。很高興這個展覽會得到這樣的反應,這表示什么?我們有很好的“文化DNA”,中華文化的血脈都在DNA里面,大家對中國文化的愛好、尊敬都在。所以希望有機會可以巡回展覽,基金會的出版也以普及為考慮,讓大家認識我們的祖先,找回自己文化的根,讓每一個人都覺得當一個中國人在地球村是很自豪的,也為地球村做貢獻。
(實習生閆敏參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