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朝廷企圖以神布道,營造“軍民一心”的環境,穩定西北前線,保住耀州窯“稅錢”。
而當陽峪窯主請神,也許是為了圖個吉利。但撰寫碑文的,卻是一位似乎看起來與當陽峪無關的鎮守陜西的將軍:“鳳州團練推官知威勝軍綿上縣(在今山西沁源)田愿”。是時,當陽峪“地位”可謂不尷不尬——安全仰仗西北官軍,傳播有賴江南騷客——為當陽峪窯作歌的,是江南提舉程筠。
此時,當陽峪窯所在不再是“中原腹地”,而是趙宋邊陲;邊陲,自然抑制文化繁盛。只是當陽峪陶工,還是“天下之絕工”;只是遭遇金、元“洗劫”后,“天下之絕工”也大都逃到了江南。
閑話少敘,回歸“白琳”。
在卡爾貝爾筆下,“白琳”是當陽峪最優秀的陶工。
一位瑞典人,一位學者,如果沒有“耳聞”乃至“讀到”當陽峪人放的“風”,是不會降下這“白琳”的“雨”的。
另外,卡爾貝爾似乎也沒緣分、沒能耐釋讀當陽峪“窯神碑”。
“窯神”在耀州,名字很普通,曰“柏林”;“柏林”到了當陽峪,卻叫起了“百靈”。
這當是當陽峪陶工有意把“柏林”推向神壇的一大創造,不會是什么訛傳。
“柏林”——“百靈”——“白琳”,這似乎是傳來傳去的自然之果。更何況,從漢語到英語,從英語到日語,再從日語到漢語,“百靈”成為“白琳”,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卡爾貝爾筆下,第一個“白琳”是“窯神”“百靈”的轉身,當是可信的。
就算卡爾貝爾采信的是傳說,傳說也不都是胡說八道。
在卡爾貝爾筆下,第二個“白琳”,“不僅是陶工,而且是一位優秀的學者”。
第二個“白琳”,又將第一個“白琳”請下神壇。
激活這位陶工兼學者,細讀“窯神碑”當為不二法門。當陽峪窯的輝煌,在立碑前后;傳說乃至文獻,都會不遠“窯神碑”。為窯神建廟立碑,也是當陽窯史上最為緊要的事件。
釋讀“窯神碑”,第二個“白琳”只能指向“竹林吟叟”。
因為他是“河朔君子儒”,人在當陽;“河朔君子儒”即使不是陶工,至少也諳熟陶務,是位頂尖瓷器鑒賞高人,不遠陶工。
“河朔君子儒”是位大儒,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在西方語境下,大儒成為“一位優秀的學者”,也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是,“竹林吟叟”是誰?
從“丹川退叟”到“竹林吟叟”
在漢語語境中,“竹林吟叟”當是一位大儒、一位學者、一位隱者的雅號。
但是,倘若不能“落實”“竹林吟叟”的身份,一味推演,一切都只能重歸于零。
當下,不相信猜想,乃至邏輯推理。
“‘竹林吟叟’這個人,也可能和程筠認識;即使不認識,至少在河朔一域,也應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士。”焦作市當陽峪窯研究專家陳北朝先生在《當陽峪〈土山德應侯百靈廟記·江南提舉程公作歌并序解析〉》(《焦作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中這樣寫道。
2005年9月14日,網友“山陽平”在《當陽峪古陶瓷研究的不足之處》的帖子上說:“當陽峪古陶瓷研究有哪些不足?……依筆者之見,應從古文獻查證入手。大概是受陳萬里先生‘當陽峪古代瓷窯不見于任何以往文獻,即《修武縣志》亦未提及過出產瓷器’觀點的影響,50年來沒有學者從古文獻的角度,開展對當陽峪古陶瓷的研究……‘成器曾將汴國(王)呈’的當陽峪窯(當時或許不以當陽峪為名),古文獻中應該有其一筆。當陽峪窯址上宋崇寧四年的窯神碑碑文所載人物和事件,是古文獻檢索查證的基礎;圓融寺的歷史資料,對當陽峪地屬問題也會有幫助。總之,古文獻檢索是目前當陽峪古窯群(系)學術研究方面的一大缺項……對此研究方向,應以記述唐、五代、北宋、金、元時代的類書、政書、叢書、地理書、歷史書等古文獻為主,地方志也應系統通閱。例:‘竹林吟叟’的真實姓名、籍貫、生卒年代,乾隆版《懷慶府志》卷二十八收錄其《百家巖》詩一首。證明宋時,他非一般人物。假設其籍貫不在當陽,‘河朔江南事一同,故鄉遠在鄱君國’是不是該從同流共源上考慮!特別是‘成器曾將汴國(王)呈’這么重要的活動,《宋會要》、《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中會查不到記錄嗎?假設檢索不到信息,我們該對當陽峪窯神廟碑產生疑問了。”
其實懷疑的,不只是“山陽平”。早在上世紀50年代,陳萬里先生在《談當陽峪窯》中也曾小心質疑:“‘……河朔江南事一同,故鄉遠在鄱君國;鄱君之民善陶冶,運以千里遍天下……’這是指景德鎮的陶冶,如其作歌刊石的時間,與碑記同時的話,那是一個重要的記載。”
顯然,陳先生懷疑“作歌”在后;倘若同時,此歌不只是關乎當陽峪窯的重要文獻,更關乎景德鎮陶冶的重要記載。
“竹林吟叟”有《百家巖》詩,收在乾隆版《懷慶府志》,收在《全宋詩》、鐫刻在修武縣云臺山百家巖的山石上——
明月池邊酌玉,玉未倒玉山頹。秋風吹斷華胥夢,臥看飛云過嶺來。
“竹林吟叟”是宋人,似乎不該再有問題。
但是,倘若不能查出他的真名實姓,“竹林吟叟”難免仍在虛無縹緲間。
查道光版《修武縣志·寺觀附》,云:“勝果寺,在縣治南門內。宋紹圣(1094年~1098年)中建,丹川李退叟作記。”
“丹川”是修武縣境內的丹河,“竹林”是修武縣境內的“竹林”。“竹林”因“竹林七賢”隱居在此,青史彰顯。
“竹林吟叟”是不是“丹川李退叟”?
時間地點,身份威望,等等等等,重重疊疊。
如此如斯,不是一人,也難;若是一人,此“叟”大姓是“李”。
查道光版《修武縣志·金石·懷州修武縣十方勝果寺記》(碑尚在,寺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乃修武縣一座極為重要的寺院),碑文末云:“時歲在丁丑閏二月十五日,丹川退叟趙郡李洵記,侄群書丹……紹圣四年(1097年)五月十五日……立石。”
李洵為勝果寺寫記,其侄李群書丹——叔侄“同登”宋代修武的標志性工程,“叟”家為文昌盛,可窺一斑。至于“趙郡李洵”,此乃說道郡望——“趙郡李氏”在唐朝以前,地位甚至高于“隴西李氏”,附庸一下,是那個時代文人騷客的一種雅好。
乾隆版《懷慶府志》稱李群《懷州修武縣十方勝果寺記》“體勢酷似黃山谷,惜多磨損矣”。
李群“酷似”黃庭堅,黃庭堅是李洵的“門生”。
“余意忽然生 憶”,“河朔江南事一同”——江南黃庭堅、江南程筠,河朔李洵與其“關系萬千重”。
關系萬重,新聞紙短,只得留待下回分解。□首席記者于茂世文圖【原標題:“不似官窯,勝似官窯——當陽峪窯”系列之三 窯神碑上的“竹林吟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