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鋪開稿紙寫下第一個字時,屋外還在刮著大風。上午去單位開會,沿途不少建筑的窗玻璃打碎了,這是昨天下班忽略了插銷或關窗舉手之勞的細節所致。我突然意識到,有時一個城市的文明建設,也如同這脆弱的玻璃,往往緣于人們的疏忽或麻木會遭遇破壞,而我們偉大祖國的英文譯詞恰恰正是瓷器呀。
從鼓樓說起
10年前,我在晚報《墨桅閑話》中寫過一篇題為《毀滅》的文章,慨嘆“聲震天中”的古跡被摧毀。
鼓樓,也稱譙樓,常香玉的《拷紅》里有“譙樓上打四梆”的戲詞。據明《汴京遺跡志》載,位于安業坊,臺高三丈,上建樓,下置甕門,通東西行路。明嘉靖初,鎮守太監呂憲力排眾議復修。光緒年間,清政府也曾撥銀子修葺一新。1927年,馮玉祥將軍在鼓樓開設中山圖書館傳為古城佳話。
《金明池》編輯特意組織5幀鼓樓不同歷史時期的照片,圖在物亡,筆者不禁潸潸。記得當天晚報不到10時便告罄,也反映了一種民心。不久前讀一冊寫北京的書,得知北京鼓樓當年的神經中樞銅壺滴漏,系開封鼓樓故物,宋亡,運至元大都。此書作者把天安門喻為北京尊貴面孔,鼓樓是京城的心臟。我注意到那被夷為平地的汴京鼓樓恰處于城市心腹,不禁記起古文中那句“剜卻心頭肉”
彈指28年過去,鼓樓夜市已成為今日開封之蔚為大觀,且構成央視《走遍中國》大戲中紅火一折。夜深人靜,也曾反思,保留一座歷史文物與開辟一隅吃文化景觀,究竟哪個重要﹖
記得曾有報道,深得漢文化精髓的日本國,在設計一項國家級建筑時,遇一古樹占據要害。最終,國家寧肯多花費資金,把此建筑設計成“U”型,那棵幸福的古樹正巧處于大廈懷抱中心。可見人家對待古跡的態度,這才僅僅是一棵樹,換上我們,早大刀闊斧砍了。最讓我們汗顏的,是希臘的文物工作者,常常為邁錫尼殘存的龜裂石頭用針管注射加固劑,并定期清洗工業文明制造的酸雨帶給這些三四千歲的石頭的污染,仿佛產房呵護幼弱生命的白衣天使。難怪有位意大利漢學家批評我們,中國人只重寫成文字的歷史,不重保存環境中的歷史。
鼓樓的消亡,不同于拆毀的宋門、曹門,兩門祖根依存,地脈仍活,而鼓樓則命脈已斷古跡固然可以再建,可當后人觸摸那鋼筋水泥的贗品時,會生出歷史的留戀與文化情懷嗎﹖
名城中的歷史文化遺存,飽經滄桑,能存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一旦毀滅,將是永遠的喪失,祈愿鼓樓的悲劇不再重演。
大相國寺的重大遺漏
隨著家鄉晚報文化大討論的深入,加上近來省會報紙《厚重河南》對開封的慷慨宣揚,新的文化熱已形成氣候。這對開封無疑是件好事。然而在參與及閱讀中,漸次覺得這一切少了什么重要內容,用開封老話說:偏沉。
久居汴城作者與下車伊始的記者們,往往下筆前已大致筑就“造屋”的骨架,這源于約定俗成的傳統概念以及根深蒂固的歷史演義;如此以來便極容易落入屢見不鮮的厚古薄今的俗套。撫今追昔,欄桿拍遍,我們這個年代太看重于物質了除去考古學上的意義,我們有一萬個理由應當把“厚重”二字凝睇于創造歷史的人民身上盃
兒時如履平地的大相國寺,至今已有10年未走進去了。看《大河報》才知新添置了魯智深的銅像。殊不知重鍍金身的千手千眼佛曾目睹過一位工匠史詩般的創造,而這是與那倒拔垂楊柳的魯達不可同日而語的。有“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地球”的名言,而開封一個叫趙明善的人正是這一神話的實踐者。讓我們把日歷掀回上世紀80年代初的早春二月:
占地 864平方米的相國寺核心建筑八角琉璃殿,由于道光間黃水沒城,泥沙淤積,殿基埋沒地下1.67米,成了老百姓說的“老和尚的帽子——平不踏”。為此,中央決定撥專款徹底大修這一東方古建瑰寶。如此體積龐大結構復雜的殿堂,全拆重建,勞民傷財不說,也難以保全原貌;整體吊裝,受場地、機械所限,稍有閃失,極容易斷裂拉傷,一失手成千古恨。這時,有著豐富古建修繕經驗的68歲的趙明善,大膽提出撬杠躍升法,經科學論證后予以批準。于是在趙明善的指導下,泥工先拆除殿頂琉璃瓦與脊獸,固定屋架。然后,外殿96根廊柱分組,以撬杠置于每組兩個“金柱”受力點,隨著統一號令,撬杠啟動,立柱與屋梁架檁徐徐上升懸空,隨即墊上磚石……30多天過去,整座外殿榫眼完好無損升至1.70米預定尺度后,平穩地坐落在及時完成的新殿基須彌座。接下去又以趙玉祥千斤頂升高法,安然無恙地把中心亭與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順利升高落實,隨后校正、加固、更新朽木、掛瓦、彩繪、貼金……整個工程歷時10個月,一座精美絕倫煥然一新的寶殿拔地而起,震驚中外
我有理由堅信,置身于佛的圣殿的勞作是神圣的,虔誠的;而工人們的貢獻精神更值得敬仰,且這種平凡的尊敬不收香火錢,也不接受頂禮膜拜。讓我痛心的是,千古名剎巍然屹立后7年,積勞成疾的趙明善無聲無息地走了。在這之前,他家的房子還漏著雨……
不奢望能為趙明善塑雕像,哪怕是在八角殿檐下立一塊青石碑。我們的記者也確實該在恁多生花妙筆中騰出一片瓦的位置,寫寫中外建筑史罕見之杰作的作者趙明善的事跡。
悵然中,記起有人說過:“歷史在一頁一頁地掀過,偉人的足跡被保存下來,而成千上萬的平民,卻漸漸退隱到了久遠模糊的幽暗之處……人民,創造歷史的主人,但作為個體,他們注定要被遺忘。”可謂切中時弊。
好在尚有歌頌這位當代魯班的民間故事流傳市井:那些日子,每當夜深,東海八仙便相約聚會相國寺,每位大仙托起八角殿一角,最終托升起寶殿。因鐵拐李腿瘸,他負責的西北角稍有偏差。翌日清晨第一個來到工地的趙明善,一眼便發現西北殿角傾斜200毫米,立刻和趕到的徒子徒孫推拿扶正。并非詩人聯想,我篤信,若趙明善健在,一定會在拯救意大利比薩斜塔上有所建樹。
然而這一切一切,皆不如一個900年前酒肉穿腸過的花和尚﹖驚堂木下的傳奇,嗚呼哀哉。
其實開封這個地方是很難為作家記者的。前些年風頭出盡的余秋雨先生,《五城記》首寫開封,風塵仆仆800字交差,居然沒道出個所以然,只以一句連中學生也會說的“我報到,我的祖先”煞尾。我市散文家夏影老師坦誠地說,我寫了大半輩子開封了,至今也沒讀懂它。我想究起原由,不外乎筆墨囿于“見物不見人”的圍城,一寫到古跡,一個個莊嚴肅穆,旁征博引,單單漠視了創造歷史文化的人。文化是一個民族城市的生活樣式,優秀文化根植于民間,鮮活于百業生生不息的民眾。在城摞城曠古奇觀的厚重開封,我以為考古發掘中,以“永盛窯匠人陳子坤”、“義盛窯匠人汪元”……城磚銘文的發現尤為珍貴同時亦不失對現代文人的一種冷峻詰問。
重讀開封城墻
家鄉城墻在華夏“古籍”中,已是無可爭辯的孤本。對于開封人,她則是一冊早已翻破紙頁的連環畫。
我們太熟悉她了,乃至曾攀援過的女墻上某一凹坑兒的位置。她已經和我們的童年結為聯盟,有關城墻的暴政、殺戮、頑固、封閉……統統與孩提世界絕緣。如今,貪玩的兒童年逾半百,重讀這部厚重大書,百感交集。腿骨咯咯作響中徒步彳亍城上,撫摩兒時用鉛筆刀刻畫在城磚上的傷痕及毀于“大躍進”的殘垣斷壁,獨愴然涕下,一面刻骨銘心地體味那唇亡齒寒之新意,一面懺悔那早已隱于天真與蒙昧中的無知和殘酷。城東北那一截兒與沙平的地段,迫我踉蹌走近那正筆耕中金甌殘缺、玉隕宮傾的王朝,竟然想撲上去舔舐尚存血溫的傷口。
萬木蔥蘢的春天,我看到經濟拮據的政府正在一寸一寸修復著城墻、城樓,我們的城市正在堅實地進步。欣慰中,額頭上綻開的縱橫皺褶纖繩一般牽引出荒誕的歷史沉船,那由愚忠而愚蠢地掏空城墻以抵抗帝國主義原子彈的歲月記憶猶新。
夕陽余暉中,聊發少年狂,在單腿跨越幾與地平的垛口時,倏地想起街坊女孩兒的游戲:踢碗兒,又叫“蓋房子”。曾幾何時,我們一直在自大與自卑間重復著“跳房子”的游戲。信念被踢踏得千孔百瘡,一如破敗城墻片斷。落后與失落這對孿生兄弟在受虐情節的魔咒下,牢騷滿腹,怨天尤人;文化,也忽然成了昔日世界矚目的文化京都的軟肋。
是第一個為修復開封城墻捐款的財政廳東街小學五年級同學鄭天子,她纖細手指下成千枚自幼積攢的硬幣鏗鏘之聲,如醍醐灌頂使我們這些成人于常年癔癥中猛醒:盡快提高城市居民的精神文明程度和文化品位,已是勝過修繕破損城堞的緊迫而宏大工程;否則,即便我們把城墻修葺一新、金碧輝煌,而無形的精神城堡的坍塌的陰影,將如同金環蛇一樣盤踞于斯城斯人。自然教科書告訴我們,蛇,無四肢,無聽覺,無聲帶,甚至視力微弱得可憐;它冷血的秉性令人不寒而栗,然它的貪婪又能生吞一頭活牛……父老鄉親呵原諒我的風馬牛的詮釋,當一個城市習慣于匍匐,觀望狀態,她實際上已經淪為一堵風化的磚墻了。
烈士田漢當年直接在鋼板上刻寫《義勇軍進行曲》時,其中“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絕不是號召被奴隸的國人再去建筑一道萬里邊墻。新憲法中的國歌,所以依然保留《義勇軍進行曲》原貌,更是重新賦予新世紀長城內外的國人以崇高使命。
新中國第55個勞動人民的節日的到來,我真想在我們家鄉東西南北城樓瀑布一樣懸掛起那號角一樣的詩句:
把我們的血肉筑起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在結束這篇小文時,我再次想到了鄭天子。她,該是亭亭玉立的年齡了;按理,正是在大學讀書的季節。我很想對她說一句:謝謝你!作者:趙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