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這鑲滿墓志銘的窯室,講解員選擇有代表性的墓志給大家講解:隋朝末年,由于煬帝殘暴統治及不斷發生對外戰爭,致使民不聊生,紛紛揭竿而起,甚至連上層官僚也隨之舉兵反隋,這種情況在藏志中均有所反映。如位于二號室的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長孫仁墓志中即載有楊玄感在黎陽(今河南浚縣境)督運國糧時起兵反隋,率眾十余萬進逼洛陽,以及后來在三崤(今河南洛寧縣西北)地區活動的情況;又如位于三號天井的長壽二年(公元693年)陳察墓志也載有:“薛舉稱兵,縣人楊洛翻城相應”。這些記載均可補兩唐書之闕。
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煬帝死,王世充于洛陽擁楊侗為帝,次年又廢楊侗自稱皇帝,國號“鄭”。位于一號天井南墻的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屈突通墓志記載了唐太宗與屈突通征討王世充一事。屈突通是歷仕三朝即北周、隋、唐的人物,正是這位屈突通,在隋朝末年,反戈一擊,輔佐李淵、李世民父子為建立大唐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成了大唐開國功臣,后來被“圖形凌煙閣”,即畫像于凌煙閣中,與其它二十多位李唐功勛大臣一起被載入史冊。屈突通墓志為我們了解這段歷史提供了詳細的記錄。又《新唐書。王世充傳》載:王世充踞洛期間,百姓飽受禍酷,“世充糧且盡,人相食,以至水汩泥去礫,取浮土糅米屑為餅。民病腫股弱,相藉倚道上”。此種慘景,位于六號室的永徽五年(公元654年)蓋贊妻孫光墓志中亦有類似記載:“隋末土崩,洛中云擾。米遂騰躍,斗至十千。頓踣于是成行,骨肉不能相救。夫人偶逢棄子歧路呱然,哀而鞠之。”所記正與唐書相吻。
武則天執政期間,曾用周興、來俊臣等酷吏,枉殺無辜。他們羅織罪名,借以打擊士族地主及對武則天不滿的唐朝宗室舊臣,以致許多人蒙冤受屈,死于非命。位于一天井的長安三年(公元703年)程思義墓志及位于二號室的開元九年(公元723年)賀蘭務溫墓志中,都記載有當時酷吏嚴刑逼供,株連無辜的駭人聽聞事件。程思義墓志有這樣一段文字:“當時楊豫作逆,妖氛未殄,王侯將相,連頭下獄,傷痍誅斬,不可勝數。周興榮貫廷尉、業擅生殺……公卿側足,行路掩首。時有吳王子琨作牧江右,來俊臣密樹朋黨,遠加組織,令君推問,冀陷誅死……”也就是說,當時任大理寺正,即高級法院法官的程思義接到來俊臣的命令,讓他捏造罪名,置李琨于死地,可是程思義“寧失不經,志重平反”,招致了來俊臣的不滿,反而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貶為兗州龔業縣令十余年,后來又遭誹謗誣陷,“久陷囹圄,橫加拷察,死于非命。”再如位于千唐志齋長廊右首的開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崔泰之墓志則記載了宰相張柬之等人發動政變,迫使武則天傳位中宗的經過,而董懷義、鐘紹京妻許氏、王崇禮、白知禮、李懷等人墓志又記載了韋后與其女安樂公主合謀鴆死中宗、立李重茂為帝,以及后來李隆基帶兵入宮,殺韋后等擁李旦為帝的一連串宮廷政變。如董懷義志曰:“逆賊馬秦客,潛行鴆毒,中宗暴崩,韋氏稱制,奸人掌營衛,兇戚居要津,公翊戴皇帝,斬關通禁,數刻之間,盡殪兇丑。”這些墓志所載史實皆可證唐書,對我們了解武氏執政前后風云變幻的政治斗爭,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尤其是位于三號室西壁的董懷義墓志向我們描述了志主挺槍躍馬,斬關通禁,殺入宮中,鏟除逆黨的戰斗經過,讀著這些碑文,我們仿佛“一步走入歷史,轉眼即成古人”,千年舊事,風煙再起,人喊馬嘶,聲聲入耳。
千唐志齋藏志中關于安史之亂亦不乏記載。如貞云十三年(公元797年)臧曄墓志記載了唐官軍與安祿山叛軍交戰于潼關的情景;又如五號室圣武元年(公元756年)洛陽圣武觀女道士馬凌虛墓志,則使我們看到這個“光彩可鑒、芬芳若蘭”的女道士如何“未盈一旬,不疾而歿”死于安祿山幕僚之手的悲慘遭遇。圣武觀原名開元觀,安祿山暴兵入洛,建元“圣武”,觀亦被迫改名,馬凌虛“稟于天與,度于師資,鮮膚秀質,環意蕙心,揮弦而鶴舞,有七盤長袖之能,吹竹而龍吟,有三日遺音之妙”,被譽為絕色佳人,聲名遐邇,但是正應了自古“紅顏薄命”之說,被安祿山幕僚獨孤問俗搶去,不堪凌辱,死于非命,黃冠淑女,香消玉殞,而安祿山另一高級幕僚李史魚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為馬凌虛撰寫了這方墓志銘,閃爍其辭,吞吐遮掩,說馬凌虛“不知其所之,將欲問蒼
”,醉翁之意,昭然若揭。而位于二號室大歷四年(公元769年)元真墓志又向我們顯示出安史之亂給人民帶來的極大災難,“賊臣思明再侵京邑,縱暴豺虎,毒虐人神,丘垅遂平,失其所處”。百姓生不得安寧,死不得葬所,致使元真死后只得“權厝于縣(河陰縣)佛果寺果園內”。
三號室的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臧曄墓志還記載了安史之亂后,藩鎮擁兵割據,戰亂迭起,嚴重威脅著唐王朝統治的情況,志曰:“有逆臣朱入長安,萬乘驚出至奉天。”這就印證了建中四年(公元783年)長安失陷,德宗狼狽出逃的史實。志中還敘述到臧曄之子昌裔在保護德宗時“頻中刀箭,流血毀形”的激烈場面。因為昌裔在解困德宗時身先士卒,戰功卓著,后來被德宗授定難功臣加定遠將軍,食邑三千戶于廣東東莞縣,遂為廣東東莞人,今東莞仍有臧姓,即唐臧曄之后裔。此外,從千唐志齋所藏唐嗣曹王李皋、陳皆、崔弘禮等人墓志所記載的事實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來瑣、梁崇義、李希烈等人的叛亂活動以及官軍平叛的情況。
說千唐志齋是一部石刻唐書,是這些志石上記載了唐代三百年間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等方面的大量史實,這些史實的詳細情況已被歷史的風煙所湮沒,僅有的史籍僅述其大概,對于歷史的記述,史書是豎向的,粗略的,而墓志銘對這些事實的記述則是橫向的、詳細的。這些唐人穿越千余年時光的隧道,再現在我們面前,使我們如見其人,如臨其境,與我們智慧的祖先對話,使我們以史為鑒,感悟過去,啟迪未來。所以說,千唐志齋又是一部百科全書,圣歷二年(公元699年)崔玄籍墓志記載了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睦州(今浙江建德)女英雄陳碩真為首的反對酷吏、豪強壓迫的農民起義;天寶三年(公元744年)裴鎬墓志則記載了當年在永嘉郡(今浙江溫州)發生的“海盜”起義事件;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嗣曹王李皋墓志與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陳皆墓志都記載了他們參與鎮壓袁晁起義的情況,這些記載都為史籍提供了難得的佐證,對了解唐中期以后農民起義活動的范圍、規模以及被鎮壓的情況大有裨助。在五號室崔玄籍墓志左上方的那方墓志主人為高玄,高玄為遼東三韓人(即南韓人),其祖父曾為平壤刺史,后其隨泉南生來唐,并入仕,卒葬洛陽北邙,這方墓志對于了解唐代的外交及用人制度非常有趣。
從這些藏志中,還可以看到唐代官府對鹽、茶、酒實行專賣和均田制日益解體的情況。如位于八號室的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孫公義墓志中,記載了會昌年間睦州一帶經濟蕭條、土地荒蕪、人民流離失所的景象,以及孫公義針對時弊、力倡農耕、推行新稅制,減輕農民負擔,促進當地農業發展的措施。位于三號室的圣歷二年(公元699年)的王德表墓志、位于五號室的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裴同墓志、位于三號室的天寶四年(公元745年)和守陽墓志、位于三號天井的錦州刺史趙潔墓志都分別記述了唐王朝與我國邊疆地區少數民族同地方政權之間存在的矛盾與糾紛,也記載了大量彼此友好往來的事實。再如開元九年(公元721年)張尊師墓志,開元六年(公元718年)侯敬忠墓志中還可以看到唐代佛、道兩教廣泛流行及彼此相此消長的斗爭情況。如果讀者有心了解唐代士族門閥勢力的興衰,姓氏的淵源、地名的變更、以及自然、交通的情況,也不難從這些墓志中略窺端倪。綜上所述,千唐志齋藏志對我們了解有唐一代三百年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情況均有其重要的價值。
墓志之作,意在傳世,所以多仰名家撰述和書寫,其在文化、書藝方面的價值,也是彌足珍貴的。我國的書法,是一門獨特的藝術,有著悠久的歷史。至魏晉、南北朝時,已是諸體皆備。有唐一代,書法更成為士子進身之階,日臻精熟。這在千唐志齋藏志中體現得尤其顯著。留意于此會沉浸其中,為其精湛書藝所陶醉。論書體,篆、隸、行、楷,般般俱備。觀流派,漢晉的鐘、王,唐初的虞、褚、歐陽,盛晚唐的顏、柳、李、張,諸種風格,皆可一覽無余。如頗具虞風的唐名相狄仁杰所書相州刺史袁公瑜墓志,神似褚體的畫家李湊所書順節夫人李氏墓志,形近顏體的李公輔撰書孫公夫人李氏墓志,無名氏楷書的田夫人墓志,無名氏以行草所書趙潔墓志等,都是唐志中不可多得的書藝佳作。還有唐大詩人王昌齡所書陳頤墓志,以及由著作郎李昂為其叔叔所撰的唐名書法家李北海墓志也收藏于此,這些均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在北魏、宋、明和五代墓志中,也多有精品的。而被譽為“近代三絕”的原齋主人張鈁之父張子溫墓志,是由章炳麟撰文,于右任書丹、吳昌碩篆蓋,集近代文章、書法、篆刻名家之大成,尤為罕見的珍品。其他藏志,雖非全出自名家圣手,卻也塊塊晶瑩,字字珠璣,或遒勁雋秀,或風韻流暢,紛呈書藝之美。從這些琳瑯滿目的志石上可以盡情享受唐人精美的書法藝術給我們帶來的美感,由此更可以看到我們中國獨有的書法藝術的博大精深,但是,由于歷史的久遠和時光的流逝,有許多美好的藝術不復再現了,后人對這些流逝的東西不能有一個全面的了解,比如書法藝術,我們僅僅只能看到大部分大家佳構,但許多發展過程中的東西看不到了。今天,這些唐代墓志銘的書法藝術使我們耳目一新,“一將功成萬骨枯”,每一種傳之后世的書法藝術都是集前人之大成者,這里展示的書法藝術使我們看到了唐代書藝演變之全過程,她不僅可以打破許多人們對唐代書法的認知習慣,還可以提出許多新的命題,讓我們來認識唐人書法、唐代文化。此外,在專貯書法繪畫石刻的第十五號窯洞內,還可以見到宋米芾所書對聯,明清之際神筆王鐸所書的大幅中軸,清代王弘撰、劉墉、陳鴻壽、邵瑛、韓東籬等人所書的屏扇、對聯,以及近人章炳麟、李根源、靳志、戴傳賢所書的對聯、單條石刻等。在十一號窯室內還嵌有明代董其昌所書《典論論文》長卷,還有由蔣中正撰文、賀耀組隸書和國民黨眾多高級官員和社會賢達具名為張鈁母親慶祝七十壽辰的長篇壽序石刻。其他如元趙孟書丹的宣武將軍珊竹公神道碑等也彌足珍貴。
至于繪畫方面,雖為數不多,但皆為稀有佳構。第十一室嵌有漢代線刻佛教故事,第十五室嵌有漢武帝夢景浮雕,有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所作風、雨、陰、晴竹姿四幅屏扇和名曰“醒”的單條竹畫石刻,第三天井西壁所嵌清代光緒皇帝引見官王純謙指畫蘭草等,無不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尤其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所作“風雨陰晴”竹畫,幽篁疏影,形神皆妙,我們站在石刻前,仿佛感受到鳳尾森森,疏影橫斜的拂面清爽,頓然領受到名家圣手的無窮魅力。
在千唐志齋,我們完全被一種濃厚的文化氣息所感染,沉重而悠長的歷史在這里被時光的黃土所掩埋,在這里沉積為一部無聲的巨著,又展示在我們面前,審視這一顆顆玲瓏剔透的琥珀,恍惚耳聞目睹大唐廝殺拼斗的刀光劍影和笙歌弦舞的糜亂浮華,祖先們智慧的目光,渾濁的淚眼和低沉的嘆息,使你一步走進歷史的深處,被突如其來的感悟而驚心動魄,當你不由自主地去撫摸那冰冷而無言的志石時,也許你的心會驀然一驚,因為你真切地觸到了唐人跳動的脈搏。
這里是一座夢園,當你從歷史的幽徑中走出,漫步在幽篁疏影鳥語花香的碎石小路上時,你也許會產生如入禪境的感覺,這里深厚的文化意蘊賦予了園子無盡的魅力。仿佛連鳥雀的叫聲也充滿了唐風宋韻,它會使浮躁的靈魂一瞬間歸于沉靜。如若你走近與竹林相對的百年石屋,你會看到它的蒼老和正面的八個大字:“誰非過客,花是主人”。輕輕一讀,冷峻而凄涼,過客與花朵,嗖嗖劍氣與淡淡芬芳,在心中一掠而過,回頭再看到滿壁志石與花木蟲影,你會突然領悟到佛一般的慈善與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