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國學熱是道德自救,與"五四精神"不沖突
2012/11/19 10:25:36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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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翼明的一生,充滿傳奇。
他的父親是蔣介石機要秘書唐振楚,因這層關系他曾備受挫折,在“狗崽子”的罵聲中長大,怎么也上不了大學,20歲時被打成“反革命”。36歲,他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碩士班,與易中天成了同學。大學,改變了他的“運氣”。
1982年,唐翼明去了美國,成了夏志清先生的弟子。他至今不肯寫回憶錄,因為覺得自己還年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便有了新作《唐翼明解讀顏氏家訓》。
很難想象唐老已年屆古稀,在太多年輕人激情消退、因厭倦而止步時,他卻執著地揮舞著“國學”的旗幟,他堅信,我們終將回到傳統,回到曾經的溫情與堅持之中。
然而,過去的百余年,“國學”曾一次次升溫,又一次次被發展的大潮所冷落,年輕一代越來越懷疑:所謂傳統,究竟是一個美好的傳說,還是改變的力量?它究竟能帶我們走多遠?這一切,可從唐老的叮嚀中得到解答。
人生從負數開始
北京晨報:您的父親曾任蔣介石的機要秘書,這似乎給您一生帶來了許多挫折?
唐翼明:這也是我的“運氣”吧,別人從零開始,我從負數開始。我爸爸跑到臺灣,將我們三個孩子托付給他哥哥。“土改”時,我伯父被劃成地主,自殺未成,以后變得特別暴躁、自私,我弟弟唐浩明被送人,我妹妹因病而逝。只剩我一人的日子很不好過,經常挨打,飽嘗世態炎涼,所以離開故土后,基本就沒再回去過。
北京晨報:您當年是湖北省高考第二名,卻沒大學敢要,為什么?
唐翼明:當時高中生檔案分三種,一種是可錄取機密專業,一種是可錄取,一種是不錄取,我這種出身,只能是最后一種。聽別人說,北京有所大學負責招生的同志惜才,就問我所在高中的領導,能不能把政審放松一點?可偏偏趕上副校長很左,就是不同意。
傳統觀念完全潰敗
北京晨報:這么極端的人,恐怕今天大家已經很難想象了,當時為什么會出現呢?
唐翼明:不是我們一個地方如此,當時全國各地的風氣都差不多,一切唯階級成分是論。人們完全顛覆了前人的價值觀,歷朝歷代人們都盼著變富,可那時大家都盼著變窮,越窮就越革命,社會地位就越高。今天看來,公然剝奪我上學的權利,這是違反憲法的,可那時誰敢說啊?
北京晨報:是不是此前貧富差距太大,才導致了彼此仇恨?
唐翼明:至少在我們老家農村不是,我們那里是丘陵地帶,人多地少,根本沒什么大地主,大家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彼此仇恨,主要還是傳統觀念崩潰,此外那時鼓勵大家互相批判,先是把人分成兩撥,你不批他,他就批你。這種人為制造的鴻溝,兩三代人都難填平。
唐翼明:國學熱是道德自救
我的命運并不壞
北京晨報:背上出身不好這個包袱,您是否覺得命運太不公平了?
唐翼明:其實我的命運并不壞。20歲時,我因為組織詩社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其實我們沒寫什么壞詩,我被關了起來,當時想,不知道得判多少年刑。恰好 “文革”開始了,大家一亂,也沒心思管我了,就把我給放了。“反右”時,我15歲,恰好不夠當右派的年齡。
幾次大學沒考上,我去中學當了幾年老師,36歲考上武漢大學研究生,當時國家規定,報考者最大年齡不能超過36歲。如果我早生一年,或者晚恢復高考一年,我就都趕不上了,這輩子也就別想改變命運了。
在當時,像我這樣的人,唯一能改變身份的途徑就是讀書。在研究生班,我和易中天都是高中畢業,完全靠成績翻上來的,如果當時學術界也腐敗了,我們恐怕也就沒什么指望了。所以什么腐敗,學術絕不能腐敗,古代科舉監考官出行,乘八抬大轎,后面跟著就是虎頭鍘刀,一旦徇私舞弊,定斬不饒,因為皇帝也明白,這是下層向上的通道,一旦堵塞,后患無窮。
總之,幾件巧事我都趕上了,我的命運不算太壞。
被外面的世界嚇了一跳
北京晨報:您1982年去了美國,那時大陸剛剛開始改革開放,對外部世界很不了解,您當時的感受如何?
唐翼明:剛開始沒多想,先在香港待了幾天,覺得很奇怪,怎么有這么多水果攤,橙子這么大這么漂亮,當時在武漢市,只要有水果賣,肯定要排很長的隊,就算買到了,也是又小又爛。到東京轉機時,進廁所時嚇了一跳,我第一次看見擦手紙,那么好的一大張紙,擦擦就扔掉了,我感到很心疼,我寫字都沒那么好的紙。到了紐約,簡直驚呆了,想不明白,這真是人建造出來的嗎?到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沒有政治輔導員,感覺很不適應,不知道誰來管我,我該向誰匯報思想。當時最不理解的,是同一款杯子在不同商店里價格不一樣,兩家店隔得也不遠,我覺得很震驚:怎么就沒人管這事呢?這不無法無天了?
北京晨報:現在看來,真像笑話一樣。
唐翼明:是啊,可惜我當時沒有把自己的感受用文字記錄下來,現在也忘得差不多了,當時真覺得像阿拉丁神燈的傳說一樣,慢慢地,習慣了在美國的生活,從一開始的驚訝,到后來的反省,慢慢開始思考:是什么造成了彼此的差距。
國學是自下而上熱起來的
北京晨報:可能很多人會覺得奇怪,有了您這樣的經歷,為何卻對國學情有獨鐘呢?
唐翼明:中國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保持了高速增長,這很不容易,但發展的同時,精神上也出現了一些困境,道德底線不斷被突破。今天大陸所謂的“國學熱”,并不是幾個教授發起的,而是自下而上熱起來的,說明大家有要求,在我看來,這是一次文化自救,道德自救。
北京晨報:如果國學真那么好,當初它為什么會邊緣化?
唐翼明:是的,任何事物都有兩面,在當下,國學熱有積極作用,但也有可能產生負面和消極作用。但要看到,國學被邊緣化是政治替代倫理教育的結果,在相當時期,我們的德育標準是“紅”,目的是培養政治正確的接班人,對提升道德操守、個人品格關注不夠。如果說社會進步猶如大河奔涌,我們不能人為地割裂它的歷史脈絡,可曾幾何時,我們不僅在學校教育中拔掉了歷史的根據,在家庭教育中也如此,“文革”時,父母教育孩子都要和社會保持統一,生怕說錯了話,被子女揭發。改革開放后,出現了拜金主義、功利主義的侵蝕,加上中小學生功課壓力太大,家長不太敢對孩子進行道德、品德教育。在這種局面下,把被異化的傳統恢復起來,還是有好處的,對于民間的熱潮,應該首肯。
“國學熱”與“五四精神”不沖突
北京晨報:今天談國學,大家不免會問,難道“五四”前賢們開辟的道路錯了嗎?
唐翼明:“五四”以來對傳統的批判,從大方向看沒有錯,傳統中國文化確實有落后的一面,但“五四”以來的批判中也有偏頗之處,比如把傳統看得太低,左派右派都蔑視傳統,都在搞全盤西化。
傳統中國文化有弊端,被當時腐朽的權力利用,成了拒絕發展、拒絕改變的擋箭牌。但時代的真問題是進行制度變革,不是一股腦地否定傳統文化。
同樣,今天的“國學熱”也絕不是要埋葬“五四”以來近百年的努力,對于國學,大家可以開放式地討論,多元并存,不能把它意識形態化。只要堅持開放、多元,就像陳寅恪先生說的那樣,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么,傳統同樣可以與時俱進。國學被否定了幾十年,現在剛剛開始恢復,短期內也許會泥沙俱下,但對它的負面作用不宜過分渲染,一個社會不能只有一種聲音,如果只允許一個標準,那么不僅國學不行,再好的學問都不行。
國學和現代性可以和諧并存
北京晨報:從歷史上看,國學并沒有內生出現代性來,為什么還要堅守這條道路呢?
唐翼明:國學雖然沒有內生出現代性來,但它和現代性可以和諧并存。國學中也有自由、平等的觀念,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原儒思想還是很親切、可愛的。但要看到,儒家是一套心性理論,有獨到的功能,但不能夸大為無所不包,儒學并不能導致好制度誕生。一個人提高了個人修養,可能會成為好的政治家、商業家,但這不能替代政治制度、商業制度的建設,在今天,既不能用制度建設替代國學,也不能用國學來替代制度改革。
北京晨報:如果將國學與制度分別對待,那么國學確實與現代性不矛盾。
唐翼明:就是啊,原儒是有普世精神的,孔子并不是為一人、一國服務,而是為人人求解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對于美國人、中國人、法國人,都是一樣的,孔子也從沒說過只有魯國人可以信儒家,其他國家就不行。在我看來,儒家與現代思想接軌不太難,只要不錯誤地去延伸它,儒家本身無法推出政治制度、經濟制度,還是要把它放在心性的領域。
新文化運動也有負面作用
北京晨報:既然這一代人已經基本忘掉了國學,再去恢復它有什么意義呢?直接用舶來的人文成果不就行了嗎?
唐翼明:問題是舶來的成果很難扎下根去,新文化運動就是這樣的一次嘗試,過去大家都稱贊它的積極作用,但很少有人談到它的負面作用,我可能是第一個提出這個意見的人。
新文化運動用白話文替代了文言文,這確實方便了與現代科學的勾連,用文言文至少是很難陳述化學公式的,但這卻松動了與歷史的勾連。
首先,詞義變了,許多固有的東西沒了,比如“仁”,在白話文中基本被革掉了,剩下的不過是“麻木不仁”這樣的貶義詞,再比如“禮義廉恥”,這些概念基本退出了我們的日常語境。
其次,停止使用一套符號系統,則寄托在其上的文化意義就會被淡忘,比如繁體字所代表的價值意義,現代人已不易感受到。
在今天,我們已很難找到自己的文化傳統,許多自古就有的普世價值被遺忘,只好從外部舶來,可我們都知道,嫁接比移栽要容易成活得多,再好的枝條,也要扦插到本土植物的根上,這樣才能吸取本地的養料,既開花,又結果。如果總是從頭再來,舶來的概念將無法吸取中國本土的深層營養,結果必然會一次次重復“橘生淮北則為枳”的窘境,不論是自由主義,還是共和主義,最終都會蛻變成專制主義。
在繼承的基礎上做創新
北京晨報:遺憾的是,這樣的誤區頗重復過幾次。
唐翼明:因為對于一些挫折,我們從來沒有深刻地反省,只是籠統地說做錯了,究竟錯在哪里,沒有討論,也不喜歡提起,這樣社會就沒免疫力,結果就會不斷重復著荒謬。
我覺得,文化在提倡創新的同時,不能忽略繼承傳統。文化是需要保守主義的,因為文化中保守的成分遠遠大于創新的成分,一個偉大的作家,一輩子能創造出幾個新詞,真正被讀者們接受,這就是很了不得的貢獻了,剩下99.99%以上的部分,還是要用傳統的老詞。一個人如此,一個社會也如此,文化要在繼承的基礎上做創新。
把中國的過去與世界的今天勾連起來,認清過去往前走,這才是更積極的態度。一味自輕自賤,固然也是前進的動力,可還是擁有充分的自尊自信,顯得更健康一些。陳輝/文
唐翼明:湖南衡陽人,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成為新中國的第一批研究生,1982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至夏志清門下哲學博士,90年代任教臺灣,曾任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他的弟弟是歷史作家唐浩明,曾創作《曾國藩》、《張之洞》等書。(原標題:唐翼明:國學熱是道德自救,與"五四精神"不沖突)
責任編輯:M005文章來源:北京晨報(2012-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