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樂《葛天氏之樂》的文化闡釋(4)
2013/4/17 17:06:26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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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達帝功》
《達帝功》是“葛天氏之樂”的第六闋歌舞。
“達”,在這里有兩層意義:
1、通達事理,表達上帝的功績;
2、以物相敬,感謝上帝的深恩。這兩層意思歸納起來就是四個字:歌功感恩。在整個樂舞中,我們看到,感恩之處比比皆是,是否還會單獨拿出一段篇幅再來“達帝功”──去向上帝歌功頌德呢?
這,且不說在古希臘的酒神祭祀中有著專門的《酒神頌》,就在我國的一些現存的民俗活動和少數民族史籍中也能找到答案。
土家族的長篇述事史詩《擺手歌》,實際上是土家族的巫師“梯瑪”在祭祀儀式中所唱的巫歌。
它有如下四大部分:1、天地人來源歌;2、民族遷徙歌;3、農事勞動歌; 4、英雄故事歌。
其中,“英雄故事歌”就是“達帝功”之類的巫歌,它處于“農事勞動歌”(即“奮五谷”)之后,在祭祀活動中由梯瑪領唱,眾人相和。被流傳記錄下來的英雄故事歌有:《洛蒙挫托》(即《八部大神》)、《日客額、地客額》(土家族的兩位智慧能人)、《匠帥拔佩》(一位力大無比的男神)、《春巴麻媽》(一位保護女神)等。這些英雄既是 土家人的祖先,又上土家族祭祀儀典中的民族之神。
在苗族古籍《古老話》中,《仡索》、《仡本》、《巴龍奶龍》、《惹戎惹笮》也是苗族祭儀中的“英雄故事歌”。其中《仡索》、《惹戎惹笮》尤應引起我們的注意:在苗族傳說中,仡索又名大索,是中國第一個降伏怪獸夔的人,他首先發明耬耨,是中華農業的奠基人。他裝飾尚紅,形似風。苗人認為他就是神農、就是炎帝,又是雷神。他的大兒子叫索戎,尊稱仡戎、大戎、戎,他就是苗人的祖先蚩尤。
在苗家的“吃牛”大祭時,上述“英雄故事”是巫師必唱的巫歌。它的內容也就是“達帝功”──表達先帝的功績。
在祭典中以專門的篇幅來歌頌(以歌為頌)這些英雄,其目的就在于:1、求得英雄的護佑,這是主觀的目的;2、以英雄激勵自己的部族,這有客觀的實效;3、是儀式的規定性所決定,這一儀程不可缺或,這既是受傳統的制約,也是由于巫術-宗教的力量所至。
神話學家西奧多·加斯特在《神話和故事》一文中寫道:“如果從本質上來考察,英雄崇拜不僅僅是尊敬;它不止包括崇敬之情,而且懷有畏懼之心;不止是虔敬,而且是奉承。”當然,奉承的目的在于求得神的歡心、仍至得到神的保佑。
因此,在規模宏大的祭祀儀程中,以單獨的篇幅來記錄下先人神跡,不僅應該,而且必要。正是有了這一儀程的存在,才有各人種、各民族的英雄史詩流傳于世;才使我們能夠理解文字史前的文明。
八、《依地德》
“葛天氏之樂”的第七闋為《依地德》。
何為“依地德”?地德,語出《淮南子·俶 真訓》:“古之人……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譯成白話即為:“古代的人嘴里吃著東西游玩,肚子飽了就相互嬉戲,在祥和的大自然中交媾,餓了就吃大自然提供的食物。”這樣“依地德”就可理解為“依從自然”,或“依傍大地”。
古人很早就懂得:食、色,性也。一切都應順應自然。而人類的食與色,均離不開大地;大地,有著養育之恩,只有順從于它,才能使人得到歡樂。因此,必須“依地德”。
那么,樂舞的第七闋到底表演什么呢?
我們認為就是表演“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即表演游蕩、嬉戲、交媾、豪飲。其中關鍵的是“游”。游行,就是《依地德》一闋中的主要內容,其中,也不乏各種裝扮和表演。
考察世界各地的豐產祭儀,均有“游”的儀程:
古希臘的酒神祭祀中的游行是眾人皆知的事情:
(古希臘)城市酒神節的第一天舉行盛大的游行,巴特農神廟的門楣上就雕刻著這種游行場面。演員們也參加游行,他們身著戲裝,但不戴假面。
古埃及的豐產祭祀也有游行。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把埃及的大神俄西里斯也稱著狄俄尼索斯,他寫道:
狄俄尼索斯的這個祭日的慶祝是幾乎和希臘人的狄俄尼索斯的祭日完全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埃及人沒有伴以合唱的舞蹈。他們發明了另外一種東西來代替男性生殖器,這是大約一巨佩斯(1巨佩斯=46·2厘米)高的人像,這個人像在小繩的操縱下可以活動,它給婦女們帶著到各村去轉。這些人像的男性生殖器,和人像本身差不多大小,也會動。一個吹笛的人走在前面,婦女們在后面跟著,嘴里唱著狄俄尼索斯的贊美詩。
印度大神濕婆的祭祀儀式也如同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儀式:
悉法的神像,安在肩輿上,被扛著繞廟而行;同時善男信女們一手執著神像的靈根,另一只手則持著金鑄的生殖器。祭司身披白袍,誠敬地扛著生殖器的形象,群眾則匍伏于其前。再前則有成群舞女,雜在樂隊中間,隨輿行進。……舞女們按著俄拉(一種樂器)和羯鼓的和緩節奏,扭腰搖臀,且舞且進,婆羅門僧一直把所拿的、飾以名貴寶石的銀制大陽物,舉向頂禮膜拜者,虔誠的信士,紛紛親吻之物,并以恒河的圣水向他澆灑。婦人們則以歇斯的里般的扭擺動作,摟抱那根偉器,瘋狂地吻它,并獻以鮮花。頭角鑲金的圣牛,在群眾雜沓中間揚長而行。
在古印度的生殖巫儀中,濕婆(悉法)是“大自然的象征”,他的“創造力主要表現在男性生殖器中。他的形象是把象征男性生殖器的圓柱立在女性生殖器中。”儀式中又出現了牛、牧童、牛糞等與農牧業相關的事物,也是一種豐產祭儀。
在中國的豐產祭儀中,“游”,也是一個必有的儀程。
西藏喜瑪拉雅山麓珞巴族的阿帕塔尼部落,每年春天慶祝莫郎節。在巫師的帶領下,參加節慶的人列隊游遍各村,當路過田野時,青年們舉著竹制的巨大的男性生殖器,邊唱邊跳生殖舞。
前面所說的土家人的“跳馬”,苗家人的“跳香”以及眾多的漢族儺祭儀禮都有“游儺”這一儀程。
因為只有通過這一表演過程,才可能使群情激昂,祭祀才可能達到最后的高潮──樂舞的第八段:《總禽獸之極》。
九、《總禽獸之極》
“葛天氏之樂”的最后一闋為《總禽獸之極》。有的道學家將這一闋的名稱擅自更改為“總萬物之極”;殊不知這一改,就篡改了歷史;給后人平添了許多麻煩。
“禽獸”,是道學家們罵人之語;“禽獸行”,指亂倫的行為;“總禽獸之極”,將所有的禽獸行為表現到了極致,這就是指群交──性狂歡。
在前一節里,我們列舉的不少關于“游行”的祭禮中,常常看到隊伍中的人們高舉著一個巨大的男性生殖器。這是為什么?
由于篇幅的關系,我們只能在這里簡單地作一點介紹:
在關于農業豐產的祭儀中,在敘述英雄(祖先、氏族之神)的事跡中,常常有一段“英雄受難,失去陽具”的遭遇,為了英雄的“死而復生”(即復活),人們為他四處尋找陽具。因此,他們就以木頭或獸皮或金屬制作一只巨大的陽具(太陽),在游行中高高地舉起,去召喚英雄的復活。
這種對性器官的神化,反映出人類對自然和人類自身繁衍的認識。原始人把農業的豐產視同于人類自身的豐產,他們強調和崇拜的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是生殖方面的創造力。人們欲謀求食物的豐收(農牧業的豐產),就必須對食物(動植物)施以巫術手段,讓它們不斷繁殖昌盛,“使葡萄酒、牛奶和蜂蜜等等如泉水一樣從地下涌出”。怎樣實現這一手段呢?由于陰陽交媾、肉體出生這一自然事實教育了日益覺醒的原始人,因此,他們就舉行以性為中心內容的祭祀儀式,以男女交媾為巫術手段來催發萬物、繁衍生命。這樣,人們很自然而然地把播灑精液的男性生殖器看成是最神圣的東西,把生殖活動看成是最神圣的活動,把生殖巫儀看成是十分重要的祭祀禮儀。
這種以性狂歡為儀式高潮,并以此為結束的生殖-豐產祭儀,在世界各地,比比皆是。
前面談到過的貴州儺儀撮泰吉,就有男女嬉戲、追逐、交媾的表演場面。表演者狂歡哄笑、最后要弄到滿頭大汗、精疲力歇為止。
湘西土家族的“毛古斯”,更是一種典型的生殖巫儀。它除了有豐產巫儀大都具備的先人教導耕種、狩獵、制造工具等模擬表演以外,其中的生殖崇拜尤為突出。在儀式中,參加者赤身露體、披扎茅草,腰間捆上一支碩大的、用草扎成的男性生殖器,并用紅色染布包頭,象征陽具龜頭。它在表演有關內容時,參加者手捧草作的陽具前仰后合,示雄、甩擺、追逐、嬉戲、交合,動作淫蕩、道白粗俗,氣氛熱烈、情緒歡樂。
在古希臘,──在秋天舉行的埃勒夫西斯秘密慶典要持續九天。……它是與五谷的成長有關的。……慶典的最初兒天,人們列隊游行,走向海邊,在那兒舉行潔身儀式。這一儀式并不總是井然有序的。第六天,人們又列隊離一開雅典去埃勒夫西斯。數以千計的人,戴著常春藤花冠,手舉燃燒的火把。埃勒夫西斯離雅典有九英里之遠。到達那兒,整個慶祝活動更加喧鬧、更加狂熱。提提尼奧斯明確地指出,慶典活動中的亂淫行為也是一種儀式,一種帶神秘色彩的舉動。”
在帕特里奇的《狂歡史》中,這種“總禽獸之極”的例證,真是比比皆是。
考察完“葛天氏之樂”,我們可以看到,這部上古的樂舞,就是一場完整的農業豐產祭祀儀式。
它,也就是近些年來不少學者孜孜求索的“儺”。
它,同樣也是一部完整的原始戲劇。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戲劇的源頭,從而重新引發我們對戲劇問題的深入思考。
《呂氏春秋》在記錄這段古樂之前有一段論述:“樂所由來者尚也,必不可廢。有節有侈,有正有淫。賢者以昌,不肖者以亡”。以倫理道德學說充當維系社會精神秩序的中國,對這種“淫”的、“不肖的”禮樂,當然是嗤之以鼻,使之不昌而亡。
但是,時間之河流淌了數千年,中國儺的世界,并沒有為強大的、各式各樣的、“正統”的力量所毀滅。相反,在漫長的農業文明社會中,它生生不息,死而又生,從而養育出了中國的戲劇-戲曲(如南戲、花部戲劇、儺堂戲乃至解放后出現的苗劇、花燈戲、牛娘戲等直接生成于儺祭;而目連戲〈它培育了不少的大戲劇種〉、雜劇的淵源也在儺壇)。中國的戲劇-戲曲,實實在在就是農業文明的產物。
責任編輯:C006文章來源:中國唱歌網 2012-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