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小時候,上的是“國民小學”,學校所用教材,是新式的國民教育課本,沒有“四書五經”之類的古文內容。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是個缺陷。上中學時,也曾有意識地進行自學補課,但終遺憾未能上大學,沒有機會接受大學文科的科班訓練,對于古文,只能說是高中水平。晚年閱讀一些古籍,如不借助注解和字典,感覺還是讀不好,孫犁認為是因為基礎薄弱之故。
其實,孫犁在育德中學上高中時,學過兩年古文,只是他不太喜歡國文老師那種死板的教學方法。據孫犁說,國文老師孫念希,是個舊派人物,清朝舉人,在衙門里當過多年幕客,公文寫得很有點名堂,常用呈文、電稿、報紙社論和自己所作詩詞,給學生作課堂上的講義。他要求每個學生買一部《韓非子集解》,作為國文課的教材。這部書由王先謙著,是掃葉山房石印本,四冊一布套,粉連紙,讀起來很醒目,保存也方便,孫犁非常喜愛,晚年還一直念念不忘。
孫先生教國文,有兩個特點:一是很少講解,主要是領著學生朗讀。一邊念著,一邊說“點”。念過幾句,又說“圈”。學生拿著毛筆跟著他忙活,等圈點完了,這篇課文就算完事。二是要求背誦,考試還要默寫。對于這一點,學生深為厭惡。孫犁的作文都是用文言寫成,孫先生的評價是寫得不錯,因他兩次考試拒絕默寫,盡管期考和作文分數相平均,成績是可以及格的,但還是給先生留下不良印象,認為不可教也。以至于后來,在北平流浪時,曾請孫先生幫忙介紹工作時,他還悻悻然地提起此事,這讓孫犁覺得,自己之所以失業,好像是因為當時沒有默寫之故。
孫犁晚年回憶往事,認為老師當年的這種教法并不高明,背誦了那么久,除了幾篇文章的篇名,自己也就只記得兩句話:一是“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是“色衰愛弛”。孫犁也倍覺奇怪,不知為什么,這兩句話記得如此之牢,他說如果自己明天死去,那就已經記了整整50年。
還有一個印象,令孫犁難忘。老師每次圈點完一篇文章,就在教室里來回踱步。忽然,兩手用力將綢子長衫往后一摟,凸出大肚子,大聲喊道:“山圍故國周遭在啊,潮打空城寂寞回啊!”聲色俱厲,屋瓦為之動搖,形象頗為滑稽有趣。孫犁說如果是現在,一定會引起學生們的滿堂哄笑,但那時講究師道尊嚴,學生只是默默地聽著,有時也感到悲涼,因為正值“九一八”事變之后,國家處在危險的境地。孫先生念的這兩句詩出自劉禹錫的《石頭城》,后兩句應是“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看來,孫犁對老師的印象也不是太好。或許,這與他對孫先生的經歷了解不多有關。據資料顯示,孫念希先生是我國近現代著名的國學家、教育家和詩人。河北蠡縣人,清末舉人出身,辛亥革命后,做過短期的北洋政府幕僚。1920年左右,任北洋大學國文教授。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做過普通中學教師,也就是孫犁上中學之時。30年代末至抗戰勝利,在北師大教授國學期間,還曾與幾位教授組織了“國學補修社”,專門研究和講授國學。這些情況,孫犁未必知道。
只是此后,孫犁就再沒有讀過《韓非子》,受時代浪潮的影響和推動,他的讀書興趣已經轉向了新的革命文學作品。后來,孫犁很喜歡的這部《韓非子集解》,也不知在哪次浩劫中丟失了。直到晚年,令他遺憾的是,再也沒有機會遇見過那樣一部讀起來很方便的書。
“文革”中,孫犁的藏書被悉數抄走,老伴去世以后,他孤處一室,無書可讀,就從一個大學生那里借來了兩本大學的國文教材來讀,并認真地抄錄了韓非子的《五蠹》全篇和《外儲說》斷片。
韓非子的散文,孫犁非常喜歡。他認為韓氏作文,多用譬喻寓言,以助文勢;現實生活、歷史地理的材料,隨手運用,鋒利明快,說理透徹,堪稱中國古代散文的奇觀,民族文化的寶藏。
孫犁晚年所藏書籍中,有一部新購的《韓非子》,是光緒元年浙江書局據吳氏影宋乾道本校刻,并附有顧廣圻著《韓非子識誤》一冊。這一部書,讓孫犁稍慰心懷。作者:文彥群【原標題:孫犁與《韓非子》】